第十三章·旧党侧目
暮春的早朝,紫宸殿的梁柱间还飘着昨夜雨的潮气。仁宗刚听完户部关于春耕粮价的奏报,阶下忽然转出一位身着绯色官袍的老臣,须发皆白,正是以保守着称的御史中丞刘贽。
“陛下,臣有本要奏!”刘贽出列时,朝靴踏在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近日汴京盛传,府试榜首沈砚之,在白鹿书院与人论政,竟言‘经义空谈误国,实务方是根本’,此等言论,实乃离经叛道!”
他扬起手里的奏折,声音陡然拔高:“此子不过十六岁,尚未入仕,便敢妄议国政,轻视孔孟之道!若放任其言行,恐动摇国本,让天下学子皆学此浮躁之风,臣请陛下斥责其谬论,以正学风!”
殿内瞬间安静下来。朝臣们神色各异——刘贽是旧党核心人物,向来主张“祖宗之法不可变”,最恨年轻人谈“改革”“实务”。他此刻发难,明着是弹劾沈砚之,实则是敲山震虎,想打压朝堂上渐起的革新呼声。
“刘御史言重了。”一个清朗的声音响起,李之仪从列中走出,他虽只是吏部郎中,却因是苏轼门人,在新党中颇有声望。“沈砚之的策论,臣读过。其论漕运,句句切中要害;其谈水利,条条皆有实证,何来‘空谈’?”
刘贽冷笑:“不过是些农家子的见识,侥幸得中,便敢轻视经义?《论语》有云‘不学礼,无以立’,此子连根本都忘了,谈何实务?”
“周公七岁能摄政,甘罗十二岁为上卿,难道也要因其年少,便斥其‘妄议’?”李之仪目光坦荡,直视刘贽,“经义固是根本,但若只会死读经卷,不识农桑水利,不懂刑狱漕运,纵使把《论语》背得滚瓜烂熟,又能为百姓做些什么?”
他转向仁宗,躬身道:“陛下,沈砚之所言‘重实务’,非是轻视经义,而是提醒世人——经义当为舟,实务当为桨,缺一不可渡江河。昔日范仲淹推行庆历新政,亦是以‘先忧后乐’之心,行‘均公田、厚农桑’之实,从未因年轻而畏缩。”
“你!”刘贽被噎得面红耳赤,旧党官员纷纷出列附和:
“李郎中此言差矣!少年锐气太盛,若不加以约束,恐成权臣!”
“经义是治国根基,动摇不得!”
新党官员立刻反驳:
“若根基是朽木,不换何待?”
“沈砚之的《汴河水利图》,连工部尚书都赞其精准,这难道不是真才实学?”
两派争执不下,紫宸殿内的空气仿佛凝成了冰。仁宗坐在龙椅上,手指轻叩扶手,目光扫过阶下——他何尝不知,这场争论的核心,根本不是一个未入仕的少年,而是新旧两党对“治国之道”的角力。
“都静一静。”仁宗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殿内立刻鸦雀无声。
“沈砚之尚未入仕,其言或有偏激,却也道出几分实情。”仁宗缓缓道,“经义要学,实务也要懂。传朕旨意,将沈砚之的《漕运策》与《汴河水利图》发往各部,令臣工参阅。至于其言论,不必深究——年轻人有锐气,是好事,只要心术正,便该给些空间。”
这番话,既没斥责沈砚之,也没否定刘贽的担忧,却隐隐透出对“实务”的认可。刘贽张了张嘴,终是躬身领旨,只是看向李之仪的眼神,多了几分寒意。
早朝散去,朝臣们三三两两走出紫宸殿,议论声不绝。
“刘御史这是冲着新政来的,沈砚之不过是个由头。”
“李郎中那句‘周公七岁能摄政’说得好!少年有才,凭什么不能论政?”
“这沈砚之,怕是要被卷进党争里了……”
消息传到白鹿书院时,沈砚之正在整理河防笔记。同窗王敬之气喘吁吁地跑进来:“砚之,你被御史弹劾了!不过李大人帮你怼回去了,陛下还夸了你的策论!”
沈砚之握着笔的手顿了顿,笔尖的墨滴落在“淤塞治理”四个字上,晕开一小团黑。他沉默片刻,将笔记合上:“知道了。”
“你就这反应?”王敬之急了,“这可是朝堂交锋!新旧两党都盯上你了!”
“盯上的不是我。”沈砚之望着窗外的汴河,水流平静,却暗藏漩涡,“是‘实务’二字。”他想起父亲的遗训“心里装着别人”,想起李之仪赠的札记“科举重实务”,忽然明白,这场风波,从他决定用草木灰画河道图时,就已注定。
“该读书还是读书,该勘察还是勘察。”他拿起笔,在晕开的墨点旁补了句“水至清则无鱼,政至察则无徒”,字迹依旧沉稳,“他们争他们的,我做我的便是。”
夕阳透过窗棂,照在他的笔记上,那些关于水利、漕运的字句,在暮色里泛着淡淡的光。沈砚之知道,这场因他而起的交锋,只是开始。往后的路,会有更多漩涡,更多风浪,但只要笔杆握得稳,心里的方向不偏,便不怕——就像汴河的水,纵有千回百转,终要奔流向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