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复坐在还施水阁的廊下看雨,手中把玩着从西域带回的那面胡杨木镜。
镜面映着檐角滴落的雨珠,一颗接一颗,竟在镜中连成线,勾勒出模糊的星图。他想起虚竹送别时说的话:“镜虽重圆,因果未了。慕容施主,好自为之。”
“爹爹。”慕辰撑伞走来,手中捧着卷湿边的书,“漕帮洪叔叔送来的,说是从南海商船所得。”
书是梵文贝叶经,夹页里却有汉文批注。慕容复翻开,见批注笔迹娟秀中带锋,与李青萝一般无二,内容却让人心惊——记载着星月神教另一支隐脉,专修“镜影分身”之术。
“分魂寄镜,一念化万千...”他念着批注,“若修至大成,可借镜重生。”
王语嫣正教导慕星刺绣,闻言针尖一顿:“母亲从未提过。”
“或许她也不知。”慕容复合上书,“李秋水当年叛出星月神教,带走了最核心的秘典。这支隐脉,可能是她的后手。”
话音刚落,镜中星图突然清晰!不是星图,是地图——标注着东海某处岛屿,旁边小字写着“蜃楼”二字。
“蜃楼岛...”文逸之匆匆取来海图,“前朝方士徐福求仙处,传闻岛上有海市蜃楼,千年不散。”
慕容复凝视镜中地图,发现岛屿形状与慕安掌心胎记惊人相似。孩子正在院里踩水玩,举起湿漉漉的小手时,掌心那道淡红印记在雨中微微发亮。
“备船。”他起身,“去东海。”
这一次,慕容博执意同行。老人站在船头望着茫茫海水,忽然道:“你母亲怀你时,曾梦见海上明月坠入怀中。”他顿了顿,“明月...明月...”
慕容复知道父亲又想起慕容明月。这段跨越三代的纠葛,像海上的雾,散不尽,理还乱。
船行五日,海色由黄转青。这日正午,前方海面突然升起浓雾。雾中传来缥缈乐声,似笛非笛,似磬非磬。慕安爬到船舷边,指着雾中:“有楼!”
众人望去,雾中果然现出楼阁轮廓,飞檐斗拱,宛如仙宫。但细看就会发现,那些楼阁全是镜像——左半是唐式,右半是宋制,风格诡异拼接。
“蜃楼...”新月以罗盘测向,盘针疯转,“不是幻象,是实体!”
船破雾而入,眼前景象令人窒息。整座岛由琉璃筑成,阳光穿透时折射出七彩光芒。岛上建筑皆呈镜像对称,连树木都左右完全一致。
更诡异的是,岛上有“人”。这些“人”动作僵硬,如提线木偶,且每个都是双生——左边穿唐装,右边着宋服,中间以镜面分割。
“镜奴的更高形态。”慕容复拔剑在手,“李秋水到底造了个什么?”
正说着,所有镜奴突然转向,齐齐跪拜。琉璃宫殿深处,缓缓走出个身影。
那人穿着星月教主的服饰,脸却年轻如少女——正是李秋水十六七岁的模样!但她眼中沧桑如海,声音也苍老:“等你们三代人了。”
“外婆...”王语嫣声音发颤。
“我不是你外婆。”少女微笑,“我是她留在镜中的‘本真’。当年她分魂时,将良知与愧疚封于此镜,恶念与野心带去中原。”她指向岛中心高塔,“她在那里留了面‘本命镜’,说我若想得完整,需集齐慕容氏三代血脉。”
慕容复心下了然。李秋水终其一生都在追求完整,为此不惜分裂魂魄。她留给中原的是执念,留给东海的是悔悟。
“你要我们做什么?”
“不是我要。”少女转身引路,“是她要——她要你们亲手打碎那面本命镜。”
塔高九层,每层都悬满铜镜。镜中映出李秋水一生:与慕容明月弈棋、创立星月神教、抚养李青萝、与慕容博决裂...到最后,镜中只剩她独坐空堂,对镜自语。
顶层,本命镜悬于空中。镜框镶满宝石,镜面却蒙着层灰翳,像蒙尘的眼。
少女伸手欲触,指尖却被无形屏障弹开:“我碰不到。只有血脉相连者,才能破此镜。”
王语嫣上前,镜面映出她与李青萝重叠的脸。她抬手,却在触及前停下:“碎了此镜,你会如何?”
“灰飞烟灭。”少女说得平静,“这本就是我该得的结局。”
慕安忽然挣脱父亲怀抱,跑到镜前。孩子踮脚,小手按在镜面灰翳处。不可思议的事发生了——灰翳如退潮般消散,露出清澈镜面。镜中映出的不是李秋水,是个普通渔家女,正在补网。
“这才是她最初的模样。”少女泪流满面,“未入江湖,未染恩怨...多好。”
慕容复长剑出鞘。剑尖抵镜时,镜中渔女抬头微笑,做了个“谢谢”的口型。
镜碎。
没有巨响,没有光芒。琉璃岛开始崩塌,所有镜像建筑如沙堆般溃散。镜奴们化作青烟,烟中浮现正常面容,对众人躬身一拜,随风而逝。
少女身影渐淡。消散前,她将一枚玉簪塞给王语嫣:“告诉青萝...娘对不起她。”
归航那夜,月圆如镜。慕容复立在船头,看着玉簪在月光下流转温润光泽。王语嫣靠在他肩头,轻声道:“外婆最后...算是解脱了吧?”
“嗯。”
“那星月神教...”
“该终结了。”
船回姑苏时,茶花已开到荼蘼。慕容复在祠堂供上玉簪,与李青萝的玉佩并放。烛火摇曳中,两件遗物竟发出共鸣清音。
三日后,他召集所有与星月神教有渊源者——新月、漕帮、少林、昆仑、甚至段誉派来的大理使者。在还施水阁前,当众焚毁了所有星月典籍。
火光冲天时,天空飘起细雨。雨丝在火光中折射出七彩,像场迟来的葬礼。
慕安仰头接雨,忽然说:“天哭了。”
慕容复抱起孩子:“不是哭,是洗干净了。”
是啊,洗干净了。两百年的恩怨,三代的纠缠,终在这场雨里涤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