涿城,临时征用的一处僻静院落内,气氛凝重得几乎要滴出水来。
张飞如同困在笼中的猛兽,在院子里来回踱步,沉重的脚步声敲在每个人的心上。他那双环眼不时死死盯住那扇紧闭的房门,仿佛想用目光将其烧穿。赵云虽静立一旁,但紧握的拳头和紧绷的下颌线,暴露了他内心的焦灼。贾诩则坐在石凳上,眼帘低垂,看似平静,但微微捻动的手指显示他远不如表面那般镇定。
王越守在院门口,如同一尊沉默的石像,但偶尔投向房门的目光,也带着难以掩饰的担忧。史阿与韩龙则远远站在角落,低着头,内心充满了负罪感与不安,既希望冠军侯能转危为安,又不知该如何面对醒来后的局面。
时间在压抑的等待中缓慢流逝,从日头高照直到夕阳西沉,金色的余晖洒满院落,却无法驱散众人心头的阴霾。
“吱呀——”
一声轻响,那扇紧闭了数个时辰的房门终于被从里面推开。
一身素色布衣、神色略显疲惫却眼神清亮的华佗,缓步走了出来。
刹那间,院子里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张飞一个箭步冲上前,声音因为极度紧张而显得有些嘶哑:“华先生!俺大哥……俺大哥他怎么样了?!”
赵云和贾诩也立刻围了上来,眼神紧紧锁定华佗。
华佗看着眼前这三张写满急切与期盼的脸,脸上露出一丝宽慰的笑容,他捋了捋胡须,清晰地说道:
“诸位将军,先生,请放心。主公伤势虽重,失血过多,兼染风寒,但幸得前期处理得当,未伤及根本要害。老夫已为主公施针用药,清理创口,重新缝合敷药。眼下……”
他顿了顿,说出了让所有人悬着的心终于落下的那句话:
“主公已然苏醒过来了。”
“醒了?!大哥醒了!!”张飞猛地一愣,随即巨大的喜悦涌上心头,这个铁打的汉子竟瞬间红了眼眶,激动得有些手足无措。
赵云长长舒了一口气,一直紧绷的身体终于放松下来,向来沉静的脸上也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
贾诩眼中精光一闪,一直捻动的手指悄然松开,他上前一步,对着华佗深深一揖:“有劳元化先生!救命之恩,幽州上下,没齿难忘!”
华佗连忙扶住贾诩:“文和先生言重了,此乃医者本分。主公如今身体极度虚弱,需要绝对静养,切不可情绪激动,亦不可过多劳神。稍后可以进去探望,但切记,时间要短,人不宜多。”
“明白,明白!”张飞连连点头,恨不得立刻冲进去,又强行忍住,搓着手在门口张望。
接下来的十余日,刘锦在华佗及其医疗团队的精心调理下,伤势恢复得很快。伤口逐渐愈合,脸色也恢复了红润,精神一日好过一日,甚至已经能在院中缓慢散步。幽州集团的核心众人,悬着的心总算彻底放了下来。
中平六年,五月初。
这一日,天气晴好,刘锦下令,车队启程,返回蓟县。
马车行驶在通往蓟县的官道上,相较于来时逃亡般的仓促,此刻的队伍虽然依旧警惕,但气氛已然轻松了许多。刘锦与贾诩同乘一车,正商议着回到蓟县后如何应对可能来自洛阳的变故,以及如何进一步巩固幽州根基。
就在这时,车厢外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一名风尘仆仆的锦衣卫信使赶到车旁,声音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急促:“主公!洛阳八百里加急密报!”
刘锦神色一凝,示意车队暂停。他接过王越从窗外递进来的一枚细小铜管,捏开蜡封,取出了里面的纸条。
纸条上,只有触目惊心的六个字:
【皇帝崩,洛阳乱】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当这简练到极致却重若千钧的六个字映入眼帘时,刘锦的呼吸还是为之一滞。他沉默了片刻,将纸条递给了身旁的贾诩。
贾诩接过纸条,目光扫过,饶是他早已算定此事,此刻捏着纸条的手指也不由自主地收紧,脸上浮现出深深的震撼与凝重。他喃喃道:“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
刘锦靠在软垫上,望着车窗外的天空,语气平静却带着一丝历史的沉重:“文和先生,如今,你怎么看?”
贾诩深吸一口气,迅速从最初的震惊中恢复过来,那双深邃的眼睛里重新闪烁着理智与谋算的光芒。他将纸条紧紧攥在手心,沉声道:
“主公,洛阳已乱,何进与十常侍的火并必然惨烈无比,无论谁胜谁负,中枢权威都将荡然无存!这乱局,绝不可能只局限于洛阳一城。天下……大乱在即了!”
他看向刘锦,语气斩钉截铁:“我们此刻,必须尽快返回蓟县!整合所有力量,加速囤积粮草,厉兵秣马。同时,严密监视各方动向,尤其是并州丁原、冀州韩馥以及……渤海袁绍的动向。在局势明朗之前,我军当固守根本,以静待动!”
他微微前倾身体,声音压低,却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力量:“潜龙已惊,接下来,便是飞龙在天之时。但这第一跃,必须看准时机,落在最坚实的地方。主公,我们的时代,就要开始了。
车队前行,在相对平稳的车厢内,贾诩将史阿、韩龙行刺的来龙去脉,以及那神秘“统领”的存在,原原本本地向刘锦禀明。
当刘锦听到“黑衣人统领”、“身份不明”、“为宫里办事”、“武功极高”这几个关键词时,脑海中仿佛一道闪电划过,瞬间照亮了那个深宫夜晚的记忆。他猛地坐直了身体,牵动了伤口也恍若未觉,眼神锐利如鹰。
“是他!”刘锦脱口而出。
贾诩微微一怔:“主公说谁?”
刘锦深吸一口气,沉声道:“文和,你可记得我向你提过,陛下最后一次召见我,我离开寝宫时,曾隐约察觉到龙榻后的阴影里有一道气息?”
贾诩眼中精光一闪:“臣记得。主公当时只觉有异,并未深究。”
“现在想来,那人恐怕就是史阿口中的‘统领’!”刘锦的声音带着一丝冰冷的寒意,“他是陛下的人,是陛下藏在最深处的暗刃!”
这个发现,如同第一块被推倒的多米诺骨牌,瞬间引发了一连串的联想和推理。刘锦的思绪飞速运转,将之前种种看似矛盾、不合常理的遭遇串联起来:
· 刻意恩宠:破格封为冠军侯,授予幽州刺史,让他这个年轻宗室骤然登上权力高峰,成为众矢之的。
· 托孤之举:生命尽头,单独召见,情真意切地托付皇子辩与皇后,营造出对他极度信任的假象。
· 背后杀机:转身就派出最精锐的暗刃进行刺杀,毫不留情。
贾诩听着刘锦的叙述,手指无意识地在膝盖上划动,浑浊的眼中闪烁着睿智的光芒,显然也在进行着同样的推演。
车厢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车轮滚动的辘辘声。
突然,刘锦和贾诩几乎同时抬起头,目光在空中交汇,两人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相同的答案,异口同声地吐出了三个字:
“皇子协!”
这三个字如同惊雷,彻底炸开了所有的迷雾!
刘锦靠在车壁上,脸上露出了复杂难明的神色,有恍然,有讽刺,也有一丝对那位垂死帝王深沉心机的忌惮。他缓缓说道,将整个阴谋的轮廓清晰地勾勒出来:
“陛下……当真是好手段啊!”
“他先是让我刻意接近皇子辩,让皇子辩称呼我为‘世叔’,绑定我与何氏一族的关系。然后又以莫大恩宠,封我为冠军侯,位高权重,让所有人都以为我是何进一派的铁杆,是陛下为皇子辩留下的辅政重臣。”
“如此一来,那些原本观望,甚至可能支持皇子协的世家大族会怎么想?他们会惧怕!惧怕一旦皇子辩登基,外戚何进与我这个手握重兵、战功赫赫的宗室联手,将权势滔天,再无他们的立足之地!这种恐惧,会迫使他们不得不更加紧密地团结在董太后和皇子协周围,形成足以对抗何进的势力!”
“陛下……他是在用我,来为皇子协逼出、甚至创造出支持者!我是一块磁石,一块被陛下亲手抛出去的、吸引所有火力与忌惮的磁石!”
“而他眼看我这枚棋子并未完全按照他的预想,引发何进与我之间足够激烈的内耗,甚至可能因为我与何进的某种‘合作’而偏离了他的剧本,失去了掌控……所以,他便毫不犹豫地要毁掉我这枚棋子,清除我这个最大的变数!”
刘锦长叹一声,语气中充满了对那位高踞龙椅之上,直至生命尽头仍在执棋布局的皇帝的复杂感慨:
“原来,我们这位陛下,从一开始就在下的棋,是这个。他所有的恩宠、所有的托付、所有的杀机……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为了让皇子协,能够顺利继位。”
真相大白!
这盘以天下为棋盘,以重臣、外戚、宗室乃至两位皇子为棋子的惊天棋局,其最终目的,终于在刘锦和贾诩的抽丝剥茧下,暴露无遗。
抵达蓟县前,在一处临时宿营地,刘锦在王越和贾诩的陪同下,正式召见了史阿与韩龙。
两人心中依旧忐忑不安,尤其是史阿,面对这位因自己而险些丧命、又是师伯誓死效忠的主公,更是羞愧难当,一见面便拉着韩龙推金山倒玉柱般跪倒在地。
“罪人史阿(韩龙),拜见冠军侯!此前受人蒙蔽,犯下弥天大错,险些害了侯爷性命,罪该万死!但凭侯爷发落,绝无怨言!”史阿的声音带着深深的悔恨。
刘锦看着跪在面前的两位年轻高手,他们身上有着这个时代难得的侠义与热血,只是被人利用。他缓缓起身,上前一步,亲手将二人扶起。
“往事已矣,二位壮士亦是心怀忠义,受人蒙骗,并非本心。”刘锦的声音平和而有力,“若非二位,我也无法窥破宫中那桩隐秘。你二人在途中护卫有功,更兼一身武艺,乃是难得的人才。”
他目光扫过二人瞬间亮起的眼眸,沉声道:“若你二人愿意,可愿入我麾下,担任锦衣卫副指挥使,辅佐王师,监察不法,护卫州郡?过往之事,既往不咎,今后但看二位表现。”
这不仅是宽恕,更是重用!锦衣卫副指挥使,位高权重,直属于刘锦,是绝对的心腹职位!
史阿与韩龙闻言,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们本以为不死也要脱层皮,没想到竟得到如此宽宥和信任!
两人激动得再次跪倒,这次是心悦诚服,声音铿锵:“史阿(韩龙),愿誓死效忠主公!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好!”刘锦满意地点点头,“起来吧。以后,你们便是自己人了。”
收服了史阿与韩龙,不仅增添了两位顶尖高手,更让王越有了得力的臂助,锦衣卫的实力也得到了加强。
中平六年,五月中。
刘锦一行终于安全返回了蓟县。幽州上下见到主公无恙归来,一片欢腾,士气大振。
就在刘锦回到蓟县约半个月后,一队风尘仆仆的车马在精锐骑兵的护卫下,也抵达了蓟县城外。得到消息的刘锦亲自出城迎接。
从车队上下来的,正是他在洛阳的父亲——宗正刘虞,兄长刘和,以及他那位一直留在洛阳、出身清河崔氏的母亲,崔夫人。
“父亲!母亲!兄长!”看到家人安然无恙,刘锦心中最后一块大石终于落地,快步上前,躬身行礼。若非他当机立断,让王越派人强行将父亲接出洛阳,恐怕此刻家人已深陷那场即将到来的滔天浩劫之中。
刘虞看着眼前气度愈发沉雄、已然是一方诸侯的儿子,眼中满是欣慰与后怕,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啊!若非你派人及时赶到,为父……”他摇了摇头,没有再说下去,洛阳如今的惨状,他虽未亲见,但也能想象一二。
崔夫人则是眼眶微红,拉着刘锦的手,上下打量,关切地问道:“我儿伤势可痊愈了?一路上受苦了。”
“劳母亲挂心,孩儿已无大碍。”刘锦温声安慰。
一家人劫后重逢,自有说不完的话。随着刘虞一家的到来,刘锦在幽州的根基更加稳固,也意味着他彻底斩断了与洛阳那摊浑水的最后一丝犹豫和牵挂。
如今,龙归大海,虎入深山。幽州,将真正成为他应对即将到来的天下乱局的坚实基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