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宗棠自小便有才名,湘阴一带无人不晓,人送外号“湘阴狂生”。他虽屡试不第,没能踏上科举正途,肚子里却装满了经纶学问,尤其在兵法、舆地之道上,更是有着常人难及的造诣。咸丰二年,太平军兵临长沙,围城月余,城中人心惶惶,乡邻们纷纷收拾细软躲进深山避难,左宗棠却反其道而行之——他倒要亲自去太平军营中看一看,这股能撼动天下的力量,究竟是真英雄,还是草莽流寇。
出发前,他特意换上一身打满补丁的粗布短褂,腰间别着把锈迹斑斑的柴刀,脸上抹了些锅底灰,故意把头发弄乱,混在逃荒的流民堆里,朝着城西太平军的防区挪去。沿途的太平军哨卡盘查得不算松懈,士兵们握着长矛,眼神警惕地扫视着每一个过往之人。轮到左宗棠时,一个瘦脸士兵喝问:“你是哪里人?要往何处去?”
“小人家住附近山里,是个樵夫,”左宗棠压低声音,故意学着山野村民的腔调,“城里打起来了,家里断了粮,想着往西边逃条活路。”
瘦脸士兵上下打量他,见他面色黝黑,身材不算干瘦,倒有些敦实,背上虽没柴捆,腰间的柴刀却像常用的样子,便挥了挥手放行。一路走下来,左宗棠借着和流民搭话的机会,打听清楚了翼王石达开的大营在城西妙高峰附近,便辞别流民,独自朝着大营方向走去。
石达开的大营外,旌旗林立,士兵们往来巡逻,步伐整齐,透着一股军纪严明的气象。左宗棠走到营门处,对着守卫拱手道:“在下高季左,乃是附近的山野樵夫,有机密军情要面见翼王殿下,还请几位通传一声。”
守营的头目是个络腮胡汉子,闻言上下打量他半晌,嗤笑一声:“你这模样,哪像个天天砍柴的樵夫?樵夫哪个不是瘦得皮包骨头,你倒好,身子骨这般厚实。再说翼王殿下何等尊贵,岂是你想见就能见的?”
左宗棠耐心道:“在下确实是樵夫,只是近来山中猎物多,偶尔也打猎补贴,故而身子壮些。此番前来,事关清军援军动向,若是耽误了,恐对大军不利。”
络腮胡头目根本不信,伸手道:“把你的手伸出来我看看。”
左宗棠依言伸手,他虽偶尔务农,却因常年读书,手掌算不上粗糙,更没有樵夫那般厚厚的老茧。络腮胡头目一看,顿时脸色一沉,喝令左右:“这小子分明是清妖奸细!手上连茧子都没有,还敢冒充樵夫,定是来刺探军情的,给我拿下!”
两名士兵立刻上前,反扭住左宗棠的胳膊。左宗棠又气又急,高声道:“我不是奸细!我有要事面见翼王,你们怎能如此武断!”
“是不是奸细,带去审问一番便知!”络腮胡头目摆手,正要让人把左宗棠拖进营中拷问,忽闻一阵马蹄声传来,只见一员年轻将领带着几名亲兵巡营而来。这将领面容英挺,眼神锐利,正是陈玉成。
“出了何事?”陈玉成勒住马缰,沉声问道。
络腮胡头目连忙上前禀报:“回陈将军,这小子冒充樵夫,说有军情要见翼王,属下看他手上无茧,定是清妖奸细,正要带去审问,说不定是来刺王杀驾的!”
左宗棠见对方是个将军,衣着虽不华丽,却气度不凡,知道不能再被当成奸细对待,连忙朗声道:“将军明鉴!在下绝非奸细,只是山中一介布衣,读过几本书,知晓些清军动向,一心想为太平军效力,才来求见翼王。若是就此被当成奸细拷问,岂不是寒了天下有心人的归附之心?”
陈玉成闻言,仔细打量左宗棠,见他虽被扭着胳膊,神色却不慌张,说话条理清晰,文质彬彬,不似寻常山野村夫,便问道:“你既是樵夫,怎会读书?莫不是个落第秀才?”
“将军慧眼,”左宗棠道,“在下确是举人出身,只是屡试不第,便归隐山中,躬耕读书,偶尔砍柴打猎为生。”
陈玉成哈哈大笑:“翼王常说,读书人未做官时,心中都装着百姓,一旦做了官,多半就成了欺压百姓的禽兽。你这举人没做官,倒还有几分骨气。”
左宗棠拱手道:“将军所言极是,清廷官场腐败,正是那些做官的读书人忘了本心,才逼得百姓流离失所。”
陈玉成点点头,语气缓和了些:“你说有机密军情要见翼王,究竟是何事?不妨先对我说说。”
左宗棠道:“此事事关重大,涉及清军各路援军的部署,必须当面禀报翼王殿下,还请将军通融。”
陈玉成见他神色郑重,不似作伪,心中已然明白此人绝非奸细,定是个有真才实学的读书人,又想起翼王素来善待士人,自己也素来敬重有学问之人,便对络腮胡头目道:“松开他吧,此人交由我处置。”
络腮胡头目虽有不甘,却不敢违抗陈玉成的命令,只得让士兵松开左宗棠。陈玉成对左宗棠道:“先生随我来,我带你去见翼王。”
左宗棠拱手道谢,跟着陈玉成走进大营。营内规制严整,士卒或擦拭兵刃、或整肃队列、或搬运粮草,各司其职毫无懈怠;校场之上,操练的喊杀声直冲云霄,裹挟着少年人的血气与悍勇,竟无半分绿营兵常见的萎靡颓唐。左宗棠目光扫过,捻须暗自颔首,心中暗忖:“此等军容,堪称精锐之师,清廷绿营散漫懈怠,难怪不堪一击。”
到了中军大帐外,陈玉成对左宗棠道:“先生在此稍候,我先入内禀报翼王。”说罢便掀帘进帐。
帐内,石达开正对着一幅地图沉思,眉头微蹙。连日围攻长沙不下,清廷的援军却从湖北、陕西等地陆续赶来,再僵持下去,太平军恐将陷入重围,撤围之事已是箭在弦上,只是撤往何处,他还未拿定主意。
听闻陈玉成禀报有个叫高季左的举人求见,自称有机密军情,石达开眼中闪过一丝诧异,随即道:“让他进来。”
陈玉成领着左宗棠走进帐中,左宗棠抬眼望去,只见石达开身着黄袍,面容俊朗,眉宇间透着一股英气与沉稳,虽年轻,却自有一股领袖气度。他连忙拱手行礼:“在下高季左,拜见翼王殿下。”
石达开抬手示意:“先生免礼,赐座上茶。”
待左宗棠坐下,亲兵奉上茶水,石达开才缓缓开口:“先生既是举人出身,为何归隐山中?此番前来见我,又有何见教?”
“回翼王,”左宗棠呷了一口茶,缓缓道,“在下屡试不第,看透了清廷官场的腐朽,便索性归隐山林,潜心治学。如今太平军兴师伐清,震动天下,在下久闻翼王雄才大略,爱民如子,便想来亲眼看看天国气象,若能为驱除鞑虏出一份力,便是在下的荣幸。”
石达开闻言,心中微动:“先生对我太平军,可有什么看法?”
“清廷乌烟瘴气,民不聊生,太平军起于金田,拯救百姓于水火,此乃大义之举,”左宗棠话锋一转,“不过在下以为,太平军有一事做得极为明智——未曾借用‘反清复明’的招牌。”
石达开笑道:“先生倒是说说,何以见得?”
“明朝灭亡已有两百余年,”左宗棠道,“明末官场同样黑暗腐败,百姓苦不堪言,才会有李闯、张献忠起义。如今大清的士绅对大明早已没有什么感情,寻常百姓更是不知有大明为何物,此时再举‘反清复明’的旗号,不过是空中楼阁,难以凝聚人心。”
石达开点头赞同:“先生所言与天王、东王不谋而合。正因如此,天王才创立拜上帝教,以天父之名号召民众,方能聚起这数万之众。”
“拜上帝教虽能聚众,却非长久之计,”左宗棠直言不讳,“宗教之说,只能糊弄愚昧百姓,天下的士绅大族,信奉的是孔孟之道,对这种外来异教只会心生排斥。说白了,拜上帝教与昔日的白莲教、弥勒佛教并无二致,可作为起兵的手段,却不能作为立国的根本。”
石达开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眉头微蹙:“先生之意,是要我太平军改易教义?”
“并非全盘改易,”左宗棠道,“只是应适当调整,兼容孔孟之道,尊重士绅的信仰与利益。如今太平军到处焚毁文庙,毁坏儒家经典,已然失了天下士子之心。想要成就大业,必须赢得士绅大族的支持,否则根基难稳。”
石达开沉默良久,才叹了口气:“先生所言,不无道理。可拜上帝教是太平军的根基,若是改动教义,军中将士恐难接受,天王与东王也绝不会同意。”他心中还有一句未曾说出口——东王杨秀清正是靠着“天父下凡”的把戏,才得以掌控军政大权,改动教义,无异于动摇他的根本,他怎会应允?
左宗棠见他面露难色,便不再多言。石达开转移话题,又问了些兵法、舆地方面的问题,左宗棠对答如流,见解独到,石达开心中愈发赏识,便开口挽留:“先生之才,远超常人,若能留在天国,辅佐我等驱除鞑虏,恢复中华,日后定能封侯拜相,名留青史,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左宗棠沉吟道:“翼王厚爱,在下感激不尽。只是在下初来乍到,尚未看清天国全貌,愿先在营中盘桓几日,看看天国气象,再做决定。”
石达开虽有些遗憾,却也不强求,点头应允:“也好,我便让陈玉成带你四处看看,军中之事,你也可随意询问。”
接下来两日,陈玉成陪着左宗棠参观了太平军的军营演练,石达开也时常抽空与他闲谈,讲解太平军的政策。左宗棠看到,太平军士兵多是贫苦农民出身,纪律严明,作战勇猛,对百姓秋毫无犯,甚至开仓放粮赈济流民,心中对太平军的好感又多了几分。可一想到拜上帝教的教义与东王的跋扈传闻,他心中又难免疑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