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仿佛被按下了某种诡异的循环键。
顾离的生活被彻底重塑,围绕着名为“白小小”的绝对中心。她像一道柔软而坚韧的蛛网,将他每一个行动、每一寸空间都紧密缠绕。
清晨,在她八爪鱼般的拥抱中醒来;洗漱、做饭、甚至上厕所,门口永远有一个抱着旧外套的银发守望者;外出采购成了需要反复安抚和保证的艰难任务,并且时间被严格限定在一小时内;夜晚,则在被她手脚并用禁锢的姿势下,听着那些“哥哥是小小的”独占性宣言入睡。
顾离感到一种深沉的精神上的疲惫。他习惯了孤独和空旷,如今却被如此高密度、高强度的存在感填充,几乎窒息。但每当他看到那双赤红眼眸因为他一丝细微的抗拒而瞬间蓄满泪水,看到那苍白小脸上浮现被抛弃般的恐惧时,某种坚硬的东西又会悄然融化。
他告诉自己,因为她失忆了,因为她只有他。一种混合着无奈、怜悯和一丝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被需要的隐秘满足感,支撑着他维持着这岌岌可危的平衡。
这天下午,顾离需要去附近社区办理房屋受损的登记。这是一项无法推脱的正事。
他将白小小留在家里的过程,堪比一场艰苦的谈判。
“小小必须去!”她紧紧抓着他的衣角,指节泛白。
“不行,那里人多,不方便。”顾离试图保持耐心。
“小小会很乖!不说话!”她仰起脸,赤红的眼睛里满是恳求。
“不是乖不乖的问题……”顾离感到头疼,“你在家等我,我很快回来,给你带草莓蛋糕。”
这是他最近发现的,除了他自己之外,唯一能稍微转移她注意力的东西,白小小瘪着嘴,眼眶迅速红了,声音带着颤音:“哥哥又想丢下小小……外面有坏东西,他们会抢走哥哥!小小害怕!”
又来了。这种对“外面”根深蒂固的恐惧和对他近乎病态的占有欲。
顾离蹲下身,尽可能让自己的目光与她平视,语气是罕见的严肃:“小小,看着我。我不会被抢走。我只是去办一件正事,很快就回来。我保证。”
他顿了顿,补充道:“你留在家里,就是对我最大的帮助。如果你跟我去,我反而要分心照顾你,会更危险。”
这是他第一次用“帮助”这个词。白小小愣住了,赤红的瞳孔微微闪烁,似乎在理解这个词的含义和她“帮助”的方式。
最终,在顾离反复保证(甚至定下精确到分钟的归来时间)和草莓蛋糕的诱惑下,白小小极其不情愿地、一步三回头地松开了他的衣角。顾离关门时,看到她抱着他的旧外套,蜷缩在沙发角落,像一只被遗弃的小兽,那眼神让他几乎心软折返。
但他还是硬着心肠离开了。他需要一点点喘息的空间,也需要处理现实的问题。
社区服务中心里人声嘈杂。受损登记的窗口前排起了长队,空气中弥漫着焦虑、抱怨和消毒水的味道。顾离默默地排在队伍末尾,低着头,习惯性地减少自己的存在感。周围人们的交谈声、孩子的哭闹声、工作人员机械的询问声……这一切熟悉的世俗喧嚣,此刻却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烦躁和疏离。他的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回那个只有他和白小小的出租屋。
就在这时,一阵不太和谐的交谈声钻进他的耳朵。是他前面隔了几个位置的两个男人,穿着廉价的工装,身上带着汗味和烟味。
“喂,看到那边那个男的了没?真他妈正点。”一个瘦高个用手肘捅了捅旁边的同伴,语气猥琐。
“哪儿呢?哦,看到了!啧~这脸,这腚…要是能…”矮胖的那个顺着视线望过去,发出淫邪的低笑。
他们讨论的对象正是顾离。
顾离皱紧了眉头,他十分不解...心底涌起一股厌恶,下意识地往旁边挪了挪,想离他们远点。
那两人的对话越来越不堪入耳,声音也逐渐加大,引得周围一些人侧目,但大多敢怒不敢言。
顾离的拳头无意识地握紧,孤儿院的成长经历教会他明哲保身。但此刻,一种莫名的怒火在他心头窜动,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暗处蠢蠢欲动。
“……妈的,看得老子心痒痒,待会儿跟上去要个联系方式……”瘦高个舔了舔嘴唇,目光更加露骨。
就在他话音刚落的瞬间——
“咔嚓!”
一声清脆而刺耳的碎裂声猛地响起!
就在那个瘦高个男人头顶正上方,大厅天花板上那一长排老旧的、布满灰尘的日光灯管,其中一节毫无征兆地爆裂了!
玻璃碎片如同冰雹般倾泻而下,伴随着细小的电火花和难闻的烧灼气味。碎裂的灯管残骸和里面荧光粉劈头盖脸地浇了那个瘦高个一身!
“啊——!”男人发出杀猪般的惨叫,双手抱头蹲了下去,手臂和脖颈瞬间被划出了好几道血口子。他的同伴也吓得跳开老远,惊魂未定。
整个大厅瞬间安静了一瞬,随即爆发出更大的骚动。人们惊慌地远离那片区域,工作人员急忙跑来处理。
顾离站在原地,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
不是意外,他脑子里有个声音在尖叫,这绝不是意外!
那灯管爆裂得太突兀,太精准,仿佛……某种无形的怒火找到了宣泄的出口。他猛地想起离开家时,白小小那泫然欲泣又带着某种执拗的眼神,想起她说的“外面有坏东西”,想起她那些语焉不详却笃定无比的话语。
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他几乎是立刻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离他承诺回家的时间,还有将近二十分钟。但他一分钟也待不下去了。
他转身挤出人群,用最快的速度朝家的方向跑去。胸膛里的心脏像是要跳出来,一种混合着恐惧和某种诡异确认感的情绪攫住了他。
他气喘吁吁地跑回公寓楼下,抬头望去——那个熟悉的窗口,窗帘紧闭,看不到里面的情形。
他三步并作两步冲上楼,用有些发抖的手掏出钥匙打开门。
“小小!”
客厅里没有人。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
他冲进卧室。
白小小依旧蜷缩在沙发的那个角落,位置似乎都没有变过。她怀里紧紧抱着他那件旧外套,把半张脸都埋在里面,只露出一双赤红的眼睛,望着门口的方向。
听到他开门的声音,那双眼睛立刻亮了起来,之前的委屈和不安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纯粹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喜悦和安心。
“哥哥!”她丢开外套,像一只归巢的乳燕般扑进他怀里,用力抱住他的腰,“你回来了!比说好的时间早!”
她的声音雀跃,带着毫无阴霾的快乐,身体柔软而微凉,蹭着他的胸膛。
顾离的身体却有些僵硬。他低下头,仔细地审视着怀中的女孩。她的表情天真无邪,眼神清澈见底,找不到一丝一毫与刚才那场诡异事故相关的痕迹。
是巧合吗?真的是他想多了?
“……嗯,事情办完就回来了。”他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回答道,手臂迟疑,最终还是轻轻回抱了她一下。
感受到他的回应,白小小发出满足的喟叹,抱得更紧了。
“哥哥,蛋糕呢?”她仰起脸,期待地问。
顾离这才想起,他因为跑得太急,完全忘了这回事。
“抱歉,我忘了……”他有些愧疚。
白小小脸上的期待瞬间黯淡下去,嘴角耷拉下来,赤红的眼眸里又开始蓄积水汽。
顾离心头一紧,连忙补救:“我现在就去买!马上!”
他转身想走,白小小却拉住了他的手。
“不要了。”她摇摇头,虽然表情还是委屈,却紧紧抓着他的手不放,“哥哥回来了就好。小小不要蛋糕了,小小只要哥哥。”
她拉着他在沙发坐下,自己则顺势蜷缩进他怀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将脸贴在他胸口,听着他的心跳,发出安心的叹息。
“哥哥刚才,遇到讨厌的事情了吗?”她忽然轻声问,声音闷在他怀里。
顾离心中猛地一跳!
“……为什么这么问?”
“不知道,”白小小在他怀里蹭了蹭,“就是感觉……哥哥刚才,很不高兴。有坏东西让哥哥不高兴了。”
她的语气平淡,仿佛在陈述一个再自然不过的事实。
顾离的呼吸几乎停滞。他低头,看着怀中这颗银白色的脑袋,看着她毫无防备地依偎着自己的姿态。社区大厅里那场精准而诡异的“意外”,和她此刻轻描淡写的话语,像两块严丝合缝的拼图,在他脑海中拼凑出一个令他毛骨悚然的真相。
不是巧合。
白小小,她不仅仅是非同寻常的依赖和占有欲。
她拥有着……他无法理解的力量。而且,这种力量似乎能因他的情绪、甚至可能因他遇到的“威胁”而被动触发。
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感攫住了他。他抱着的,不仅仅是一个粘人的女孩,更是一个行走的、不可控的……灾难源。
与此同时,另一种更加复杂难言的情绪,也从心底滋生。
在他二十多年的孤独人生里,从未有人如此敏锐地“感觉”到他的情绪,从未有人因为“他不高兴”而如此直接地、用这种超越常理的方式去“清除”那些让他不快的因素——尽管这方式如此恐怖。
她是危险的,偏执的,是非人的。
但她所有的危险和偏执,似乎都指向一个核心——他。
这种被置于绝对中心的感觉,像一剂危险的毒药,带着致命的诱惑力,悄然腐蚀着他因长久孤独而筑起的心防。
“哥哥?”似乎察觉到他的僵硬和沉默,白小小抬起头,赤红的眼眸里带着一丝疑惑和不安,“小小说错话了吗?”
顾离看着她那双纯净又诡异的眼睛,他张了张嘴,最终却什么也没问出口。
他伸出手,有些僵硬地摸了摸她银白色的头发。
“没有。”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只是……有点累了。”
白小小立刻露出了心疼的表情,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按揉着他的太阳穴,动作生涩却无比专注。
“哥哥休息,小小给你按按。”
顾离闭上眼睛,感受着那微凉指尖带来的微弱触感。社区中心的混乱、破碎的灯管、男人惊恐的惨叫、怀中女孩天真依赖的模样……种种画面在他脑中交织盘旋。
他知道,从他捡到她的那一刻起,他平凡的世界就已经崩塌。而现在,他正站在一个更加光怪陆离、更加危险的世界的边缘。
而这个世界的钥匙,正以一种全然依赖又绝对掌控的姿态,蜷缩在他的怀里。
他逃不掉了。
或许,从他作为孤儿,独自在这冷漠世界挣扎求生开始,内心深处,也一直在渴望某种绝对的联系,某种不容置疑的归属。
哪怕这联系,带着毁灭的预兆。
哪怕这归属,是甜蜜的囚笼。
他轻轻叹了口气,伸手,将怀中冰凉而柔软的身体,搂得更紧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