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乍亮,一层薄雾笼罩着枯骨坡,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芬芳和一种劫后余生的宁静。
然而,这片宁静很快就被一声惊呼打破。
赵咸鱼顶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蹲在自家的菜地田埂上,死死盯着村口那根歪脖子木桩。
一夜未眠,她设想了无数种可能,或是禁军屠村,或是将她绑回京城,却唯独没料到眼前这一幕。
一夜之间,那支盔甲森严、杀气腾腾的禁军竟如潮水般退得一干二净,只留下一纸明黄色的告示,上面用朱砂大印赫然盖着几个字:“特敕免征田”。
“他们……真走了?”赵咸鱼揉了揉眼睛,几乎不敢相信,“老天爷这次居然这么好说话?”
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心头的大石轰然落地。
管他什么阴谋诡计,只要能让她安安生生种地,就是天大的好事!
她捡起靠在身旁的锄头,正准备给菜畦松松土,身后却传来一阵“噗通”的闷响。
赵咸鱼一回头,吓得手里的锄头差点飞出去。
只见铁牛领着十几个青壮村民,齐刷刷地跪在她身后的田埂边,每个人的额头都深深地触及地面,动作整齐划一,声音更是震耳欲聋:“九公主救我等性命,此恩如天,我等愿为您立生祠,日夜供奉!”
“别别别!”赵咸鱼连连摆手,急得直往后退,“立什么祠啊!我还活得好好的呢!”
然而,她的话音未落,村民们已经自发地行动起来。
那股被压抑了一夜的激动与狂热彻底爆发,仿佛要将整个枯骨坡掀翻。
几个汉子扛着斧头冲向后山,高喊着要砍最好的木料做梁柱;更多的人则开始搬运山石,准备砌墙打地基。
陈阿婆拄着拐杖,站在赵咸鱼那间破茅屋前,俨然成了总指挥,嗓门洪亮地吆喝着:“都仔细点!神女的居所怎能秽乱?这茅屋必须拆了,改成青砖大瓦房!还有,田头这里要设五谷坛,香火绝不能断!”
更让赵咸鱼头皮发麻的是,消息不知怎么传了出去,附近的乡民竟也闻讯赶来。
他们提着篮子,里面装着鸡蛋、粗布,甚至还有自家做的布鞋,虔诚地放在茅屋门口,然后对着菜园的方向重重磕上三个响头。
临走时,每个人都会小心翼翼地从田埂上捧起一撮泥土,用布包好带回家,说是“灵土”,能辟邪驱病。
赵咸鱼彻底没了办法,只能一头扎进自家的菜园子深处,眼不见为净。
她蹲在一排刚冒出绿芽的萝卜前,烦躁地拔着杂草,嘴里忍不住嘟囔:“这些人怎么比宫里那些催命的太监还烦……”
话音刚落,她突然感到脚下的土地微微一震。
低头看去,只见眼前那片萝卜地里,那些青翠的萝卜缨子竟像有生命般自行扭动、排列,不过眨眼的功夫,就在泥土上清晰地组成了两个大字——福、寿。
字迹工整,神韵天成。
“啊——!”一声尖叫划破天际,赵咸鱼连滚带爬地从菜园里逃了出来,脸色比地里的萝卜还白。
与此同时,数十里外的边界线上,一身戎装的李铮正进行着回京复命前的最后一次巡查。
他勒住马缰,目光复杂地望着枯骨坡的方向。
沿途所见,令他这位久经沙场的将军也心神巨震。
百姓们用简陋的陶瓮盛着从枯骨坡流出的泉水,如获至宝般互相赠予。
他亲眼看到一个面黄肌瘦的孩童饮下那泉水后,原本黯淡无光的眼睛竟肉眼可见地清亮起来。
“你说……”李铮的声音有些干涩,低声问向身旁的随从,“她……当真是一个妖女吗?”
随从沉默半晌,摇了摇头:“将军,若为祸国妖物,怎会活人无数,令满村沉疴尽愈?可若为天降祥瑞,又为何藏身于这等荒僻之地?”
李铮没有回答,他只是遥遥望着那座被人群围得水泄不通的皇庄,良久,才发出一声深沉的叹息:“这一片地,怕是已经不是朝廷想收,就能收得回来的了。”
千里之外的京都,皇城深处。
凤玦指尖捻着一份加急密报,神色平静无波。
密报上写着:“枯骨坡百姓自发建‘神农坛’,以九公主为神女,日夜焚香祈愿,乡野间更有民谣流传,称‘九公主不出,五谷不登’。”
他的指尖在紫檀木的案几上轻轻敲击着,发出规律的“笃、笃”声。
殿内静得落针可闻。
许久,他忽然开口,声音清冷如玉:“来人。”
一名心腹内侍悄无声息地滑跪至他面前。
“传话清河县库,”凤玦的语气听不出喜怒,“拨银三百两,以‘修缮皇庄附属水利’为名,实则用于加固村中房屋、铺设引水渠。另外,将户部侍郎周文昭近三个月的所有税赋稽查记录调出,命人细查每一笔款项的流向。”
他抬起眼,眸光微冷,如寒星划破夜空:“总有人想借着民心动荡浑水摸鱼,那就让他看看,这盘棋,究竟谁才是真正的执棋之人。”
夜色渐深,月光如水。
赵咸鱼蜷缩在新盖了一半的砖墙屋角里,啃着一个冰冷的馍馍。
屋外,是村民们自发组织的巡逻队,脚步声沉稳而规律,让她心头更加沉甸甸的。
她抬起头,望着墙上那张被她视若珍宝、如今却显得有些可笑的皱巴巴的地契,喃喃自语:“我就是想安安静静地种个菜……怎么现在连睡觉都有人给我守门了?”
她觉得这世上再没有比这更荒唐的事了。
就在她唉声叹气之时,院中那口早已废弃多年的枯井,忽然毫无征兆地发出一声轻微的“咕嘟”声。
一缕清泉自井底涌出,在清冷的月光下,泛着一层淡淡的、神秘的青光,映亮了她惊愕的脸庞。
而在村外更远处的山林深处,一道玄色身影负手立于高崖之上,衣袂在夜风中猎猎作响。
他遥望着山下那片灯火点点的村落,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低声自语:“你越是想躲,这世人便越会将你捧上云端。无妨,这局棋,我替你走下一步。”
赵咸鱼自然听不到这番话,她只知道,从第二天开始,找上门来的人更多了。
求医的、求粮的、求子的、求财的……形形色色的人将她的小院围得水泄不通,几乎要将那道新砌的矮墙挤塌。
这无穷无尽的喧嚣,究竟何时才是个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