霎时间,鼎沸的人声如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死寂的敬畏。
一名奉命前来镇压的爪牙,手中的朴刀“当啷”一声掉在地上,他却浑然不觉,只是伸出干裂的嘴唇,喃喃道:“是……是粮食……”
这声音仿佛一道开关,瞬间引爆了死寂。
“老天开眼了!是神仙下凡来救我们了!”
一个瘦骨嶙峋的妇人猛地跪倒在地,朝着那片金色的稻田重重磕下头去,额头撞在坚硬的泥地上,渗出血迹,她却恍若未闻,只是激动得浑身颤抖。
更多的人跪下了,哭嚎声、祈祷声、不敢置信的呜咽声汇成一片,震得人心头发颤。
这香气不是幻觉,那沉甸甸的稻穗也不是幻觉!
这是能活命的东西!
顾西楼站在流民营地的帐篷边,眼眶通红。
他亲手割下了一捧稻穗,用最快的速度脱粒,架起一口破锅,将那些晶莹剔脱、带着奇异金辉的新米熬成了粥。
米粥翻滚,那股霸道的香气愈发浓郁,仿佛能钻进人的骨头缝里,将所有的饥饿与绝望都驱散殆尽。
“先生,好了吗?弟弟妹妹们都等不及了!”一个约莫七八岁的男孩,名叫石头,探头探脑地问道。
他的脸颊虽然依旧瘦削,但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
顾西楼心头一酸,点了点头,盛出第一碗粥,递给他:“小心烫,去分给其他孩子吧。”
石头重重点头,端着碗,迈开小腿跑得飞快。
顾西楼的目光却凝固在了石头的背影上。
他清楚地记得,三日前,这孩子还蜷缩在草席上咳血,气息奄奄,他甚至已经为其准备了一方薄席。
可现在,他竟能跑得比兔子还快!
这米……不仅仅是果腹,更能活命!
他心神巨震,颤抖着将碗里剩下的粥一口喝干。
温热的米粥滑入腹中,一股暖流瞬间扩散至四肢百骸,连日来的疲惫与虚弱竟被一扫而空。
当他放下碗,准备再去盛一碗时,目光无意中扫过碗底,整个人如遭雷击,僵在原地。
那粗糙的陶碗底部,一层薄薄的米汤之上,赫然浮现出一圈极其细微、却又繁复华丽的金色纹路——那分明是一只浴火而生的凤凰图腾!
凤凰……九公主……
一个荒谬却又无比真实的想法在他脑中炸开。
他猛地冲回自己那简陋的书箱,翻出一本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册子——《九公主纪事》。
这是他奉命编撰的,记录了那位被废黜的九公主赵咸鱼自出生以来的种种“劣迹”。
他颤抖着翻到最后一页,上面是他刚刚用血泪写下的判词:“……妖女现世,以邪术蛊惑民心,致天灾人祸,实乃国之祸胎……”
“妖女?祸胎?”顾西楼自嘲地惨笑一声,眼中涌出滚烫的泪水。
他看着窗外那些分食着救命粥、脸上重新绽放出笑容的饥民,看着那个活蹦乱跳的孩子石头,再看看自己撕下的这页罪状,只觉得荒唐至极。
他猛地发力,将这最后一页写满了谎言与污蔑的纸张,狠狠地撕成了碎片!
与此同时,远离流民营的一处偏僻田埂上,赵咸鱼正蜷缩着身体,剧烈地咳嗽起来。
每一次咳嗽,她的掌心都会凭空掉落一些金色的碎屑,如同被碾碎的金箔,在风中闪烁着微光,随即消散于无形。
那是她强行催生全国稻田所付出的代价,是她燃烧自身本源所具现出的“心念”。
她的头发,原本如霜雪般洁白,此刻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枯槁,甚至有几缕发丝的末梢,已经染上了一丝死寂的血色。
“别再透支自己了!”凤玦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前所未有的焦急。
他一把撕开自己华贵的衣襟,露出精壮的胸膛。
那里,几处关键的穴位上,竟隐隐有龙形的气流在盘旋。
他毫不犹豫地抓起赵咸鱼那缕染血的白发,以一种奇异的手法,将其紧紧缠绕在自己的龙脉穴位之上。
“嘶——”一股钻心的剧痛传来,凤玦却恍若未觉,眼神死死地盯着赵咸鱼。
他感受到一股纯粹而磅礴的生命力,正通过这缕头发,从赵咸鱼身上被疯狂地抽离,涌入他的体内,再通过他,流向大地的某个未知深处。
他终于明白了!
“原来是这样……”凤玦的声音艰涩无比,“你的金手指,你那所谓的祥瑞之力,根本就不是天赐的恩惠!是这片大地的龙脉在借天道之力,强行重塑你这个宿主,把你当成了修补自身的祭品!”
京城,裴文昭的米行总库。
“轰隆——!”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整个仓库轰然炸开!
无数陈旧发霉的米粒被气浪卷上高空,如同下了一场污秽的米雨。
然而,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那些飞溅的陈米,在空中并未四散落下,反而在一种无形力量的牵引下,缓缓排列组合,最终在半空中形成了两个巨大而清晰的黑色大字——
天谴!
胡万贯连滚带爬地从废墟中逃出,他怀里死死抱着一本被烧得焦黑的账本,状若疯癫地嘶吼着:“不可能!这绝不可能!我们明明已经烧了所有从南方运粮的船!那些贱民,他们怎么可能还有粮食!”
他身旁,一个身穿八卦道袍、手持拂尘的玄机子,却不理会他的咆哮,而是抬头望着天空,发出了神经质般的大笑:“哈哈哈哈!天谴?不,这是地罚!”
他猛地指向城外那些被他们亲手纵火烧毁的田地,声音尖利地叫道:“胡东家,你快看看你们烧过的好田啊!那些稻谷的根,正在疯狂地吸食着地底深处积压了百年的黑气!报应,这都是报应啊!”
皇城深处,秘阁之内。
凤玦面沉如水,修长的手指翻动着一本泛黄的古籍——三年前的《天象录》。
他的指尖最终停在某一页上,上面用朱砂笔记录着一行小字:“景明三年,七月初七,帝都上空现龙影分光之兆,主国祚分裂,龙脉将枯。”
“景明三年……”凤玦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讥笑,“原来,那个高高在上的皇帝,早就知道龙脉将要枯竭。所以,他才费尽心机,将身负大气运的你打入冷宫,用你凄惨的出身和命运,强行与这衰败的国运绑定,为你续命!”
他转头看向一旁气息越发微弱的赵咸鱼,眼中满是痛惜与愤怒:“你每一次触发所谓的祥瑞奇迹,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实际上,都只是在用你自己的本源,替那行将就木的龙脉修补裂痕!”
话音未落,赵咸鱼又是一阵猛烈的呛咳。
“噗——”
一口鲜血喷出,洒在地上,触目惊心。
而那滩血迹之中,除了刺目的红色,竟还混杂着半截……半截闪烁着幽冷光泽的……龙鳞!
赵咸鱼的视线已经开始模糊,她能感觉到自己的生命正在飞速流逝。
她望着掌心不断消融、化作金色光点的白发,又看了看凤玦,虚弱地笑了笑。
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从怀中掏出最后一把金色的稻种,望向遥远的北方——那里,是旱灾最严重的地方。
“既然如此……”她的声音轻如梦呓,却带着一股决绝的刚烈,“那就让龙脉……吸个够吧!”
说罢,她猛地将手中的稻种奋力撒向空中!
稻种离手的瞬间,并未落下,而是化作万千金色光点,如萤火虫般飘向北方天际。
而就在这一刻,赵咸鱼的身后,异变陡生!
无数虚幻的人影凭空浮现,他们穿着最朴素的短打,皮肤黝黑,手上拿着各式各样的农具。
有老者,有壮汉,有妇人,有孩童……那是这片土地上,世世代代耕种不休的万千农夫的虚影!
他们沉默着,眼神却无比坚定。
紧接着,所有人同时举起了手中的稻穗,那稻穗上闪烁着与赵咸鱼身上别无二致的金色光芒。
万千稻穗,亿万光点,在空中汇聚,遥遥指向皇宫深处!
凤玦的瞳孔骤然紧缩成一个危险的针尖!
他认得这个阵法!
这不是供给,不是滋养!
那分明是以万民耕种之愿力为引,以天地农魂为阵基,针对龙脉走向布下的……反向封印大阵!
她不是在献祭,她是在宣战!
随着阵图的成型,赵咸鱼的身体愈发透明,那些从她发丝上飘散的金色光点,不再飞向远方,而是如同被吸引般,缓缓地、一片片地,朝着她那光洁修长的脖颈汇聚而去。
在那里,随着金色光点的不断覆盖,一个极其古老而神秘的金色纹路,正若隐若现地开始浮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