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欢迎光临图书迷!
错缺断章、加书:站内短信
后台有人,会尽快回复!
图书迷 > 其他类型 > 理尽天下 > 第32章 老兵、数据与第一张“网格”
  • 主题模式:

  • 字体大小:

    -

    18

    +
  • 恢复默认

第32章 老兵、数据与第一张“网格”

勘测司得到的十名老兵,是典型的北境边军。年纪都在四十上下,人人脸上刻着风霜,手上布满老茧,眼神锐利而沉默。领头的是个姓胡的老队正,缺了半只耳朵,说话带着浓重的关西口音。他们被派来时,脸上明显写着“不情愿”和“奉命行事”。让他们这些在刀口上舔血半辈子的厮杀汉,去陪一群“京师来的娃娃先生”玩尺子量地?简直是浪费精锐!

谢无忧深知第一印象的重要性。他没有摆出任何架子,反而笑嘻嘻地迎上去,一口一个“胡老哥”、“各位叔伯”,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几包从京城带来的、耐储存的肉脯和果干分给大家。

“各位叔伯,咱们这活儿,说起来简单,就是把这朔阳关周边,一寸一寸给它量明白、画清楚。可这活儿要干好,离了各位的地头蛇经验,那是寸步难行。”谢无忧态度诚恳,“咱们不是来指手画脚的,是来跟各位叔伯学本事,顺便把各位脑子里那副活地图,请到纸上来的。”

胡队正嚼着肉脯,脸色稍霁,瓮声瓮气地说:“量地?咋量?用步子?咱们的步子准得很!”

墨十七立刻搬来了改良的测距仪和三脚架,还有几卷特制的、浸过油脂防水的测量皮绳(带有清晰刻度)。他憨厚地演示着如何使用仪器确定直线、测量距离、校准角度。

“胡队正,您的步子自然准,但一百个人可能有一百零一种步子。”墨十七解释道,“咱们用这个,定一个大家都认的‘公步’。以后不管谁去量,用这个尺子,或者用自己的步子换算成这个‘公步’,报上来的数就对得上,不会您说东边三十步,他说东边三十五步,弄糊涂了。”

这个道理浅显,老兵们一听就懂。在战场上,错误的信息会要命。他们虽然对仪器陌生,但对“信息准确”的重要性有切肤之痛。

赵琰则拿着他的星图和数据表,向老兵们请教朔阳关周边那些他们熟知的地标——比如“歪脖子树”、“独眼石”、“老狼窝”——在夜间或特定季节,从关城看去,大致在什么方位。老兵们的经验描述虽然模糊(“夏夜里,老狼窝那颗贼星差不多就在那山尖尖上头一点”),但结合赵琰的天文知识,往往能快速确定一个相对准确的参考方向。

林知理给这支临时混合小队定下了清晰的工作流程:

1. 选定基准点:以朔阳关城楼最高处旗杆为绝对原点(A点)。

2. 建立主基线:由赵琰利用天文观测(日晷结合北极星)确定正北方向,从A点向正北延伸,在视野内选定一个稳固的、易于辨认的次级点(b点,比如一块特别的巨石),用仪器精确测定距离和方位角。这条A-b线就是第一基准线。

3. 网格扩展:以A-b线为基础,利用勾股定理和角度测量,构建一个覆盖目标区域的初步正方形或三角形坐标网格。每个网格交点,都尽可能选在实地易于辨认的地物上。

4. 分组勘测:将十名老兵与谢无忧、墨十七混合编成三组。每组配备一套基础测量工具和赵琰预先计算好的网格坐标任务书。老兵负责辨认地形、选择安全的勘测路径、评估潜在风险(如流沙、潜藏的北虏哨探);谢无忧负责记录、协调;墨十七负责操作核心仪器,确保测量精度。

5. 数据汇总:每日勘测结束,所有数据集中到赵琰处,由他在那张巨大的羊皮纸上进行汇总、标注、初步绘图,并核对不同组别测量结果的吻合度,发现矛盾即时安排复测。

工作第二天,问题就来了。

一组老兵坚持说某条干沟的宽度“最多十五步”,但墨十七用皮尺量下来,接近二十步(公步)。老兵不服,认为皮尺不准,或者墨十七量错了位置。双方争执不下。

谢无忧没有偏袒任何一方,而是提议:“胡老哥,咱们这样,您用您的步子,从沟这边走到那边,走三遍,取个中间数。墨兄,你用皮尺也量三遍。然后,咱们再用另一个法子——在沟两边立杆子,用赵琰的那个看星星的镜子(简易经纬仪)测角度算算。三个数放一块儿看,成不?”

这个方法公平,老兵同意了。结果出来:老兵步测平均十八步半,皮尺测量十九步八,角度计算约二十步。数据基本吻合,皮尺和角度计算更接近,老兵步测略短。

胡队正看着三个相近的数字,挠了挠头:“怪了,俺这步子走了几十年,咋还短了?”

墨十七憨笑:“胡老哥,不是您步子短了,是这沟边石头滑,您下意识迈得稳,步幅就收着点。咱们这‘公步’是按平地标准算的。以后啊,您报‘老狼沟宽约二十公步’,或者‘约十九步半(胡步)’,后面加个备注,就清楚啦!”

一件小小的争执,反而让老兵们对“数据”和“标准”有了更直观的认识。他们开始主动询问如何将自己的“经验步”换算成“公步”,也开始认真记录那些原本觉得“理所当然”的地形细节——比如某处山坡的准确坡度、某片灌木林的纵深、某个水源在不同季节的水量变化范围。

白天野外勘测,晚上数据汇总。赵琰的绘图室里,羊皮纸上的墨点和线条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增加。谢无忧设计了一套简易的符号系统:三角形代表高地,波浪线代表水域,虚线代表季节性干沟,不同密度的点代表植被……老兵们很快学会了使用这些符号在草图上做标记,效率大增。

到了第七天,一张覆盖朔阳关周边十里核心区域的、带有清晰坐标网格和丰富地形标注的“十里详图”初稿,已经跃然纸上。虽然细节还需完善,但整体的方位、距离、关键地物关系,已经比军中任何一份旧地图都精确数倍。

更重要的是,那十名老兵的态度彻底转变了。他们不再觉得这是“陪娃娃玩”,而是意识到,自己几十年的经验,正在变成一种可以传承、可以共享、可以精准运用的“知识财富”。胡队正甚至私下对谢无忧说:“谢小哥,你们这套法子……要是早些年有,咱好多弟兄可能就不会因为传错信儿走错路,把命丢在外头了。”

第十天,林知理带着精心装裱好的“朔阳关周边十里地形标准图(初版)”,以及一套针对粮草、军械、人员状态设计的“简易军务记录表格(试用版)”,再次走进了指挥使衙门。

这一次,杨将军召集了更多的中下级军官。

羊皮地图在长桌上铺开。与以往那些笔触模糊、比例失调的示意图不同,这张图上,清晰的网格线如同棋盘,每一个方格都有编号;关城、烽燧、水源、道路、丘陵、沟壑,位置精确,符号统一,旁边还有简明的数据标注(如:3号烽燧,距关城A点正东偏北7度,距离2150公步,海拔高出关城15丈)。

林知理用一根细木棍指着地图,从容讲解:“将军请看,这是以关城旗杆为原点建立的坐标系。任何地点,都可以用‘网格编号+相对坐标’来精确定位。例如,昨日斥候回报的‘疑似敌踪’,若在以往,可能描述为‘鬼见愁坡东边那片乱石堆附近’。现在,他可以回报为‘位于网格丙七区,坐标(东+120,北+85)公步处’。后方可根据地图,立刻知晓具体位置、地形特点、以及与周边各点的距离关系。”

她又展示了那套表格:“此表用于记录粮草军械。入库时,登记时间、来源、数量、存放位置(可用网格坐标);出库时,登记领取单位、数量、用途;定期盘库,账实一目了然。基层军官只需学会填写简单数字和勾选项目即可。”

杨将军和众将领围着地图和表格,沉默地看了许久。那位粮草参军更是眼睛发亮,他太清楚军中物资管理的混乱了。

“此图……可能验证?”一位营指挥使问道。

“可随时验证。”谢无忧接口,“图上任意两点间的距离、方位,均可根据坐标反推计算,亦可派员持图实地复核。我们已培训了十名老兵,他们既可协助验证,亦可作为种子,将此法传授给更多斥候和文书。”

杨将军抬起眼,目光从地图移到林知理脸上,那道疤似乎都柔和了些许。

“十日之约,尔等做到了。”他缓缓说道,声音依旧低沉,但已无之前的冷硬,“此图此表,先在各营主官与斥候队中试用。确有实效,再行推广。”

他顿了顿,看向林知理:“林司丞,你之前说,还可做沙盘推演?”

“回将军,已有初步设想。”林知理道,“待十里详图最终完善,即可按比例制作沙盘。结合天气预测(赵琰正在建立朔阳关气象观测记录)和敌军活动规律数据,便可模拟不同季节、不同天气、不同敌情下的攻防态势与后勤路线,供将军与各位大人研讨战术、预判风险。”

杨将军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但当他挥手让众人散去时,却单独留下了林知理。

“林司丞,”他看着窗外操练的士兵,“你带来的,不止是一张图,一套表。是一种……让模糊变清晰的念头。这念头,在战场上,有时候比多一百个精兵还有用。”

他转过身,目光如鹰:“好好干。北境这地方,只认实实在在的东西。你们勘测司,往后需要什么支持,只要于防务有益,可直接来找本将。”

走出指挥使衙门,春风拂面。谢无忧兴奋地挥了挥拳头:“成了!山长,咱们这第一步,算是站稳了!”

林知理望着朔阳关巍峨的城墙,心中却无多少轻松。杨将军的认可只是开始,将这套“数算之基”真正融入边军的血脉,化为战斗力,还有漫长的路要走。而关外,那片他们尚未踏足的、更广阔也更危险的土地,以及隐藏其中的“狼星图”秘密,才是真正的挑战。

勘测司小院的灯火,注定还要长明很久。而那张刚刚诞生的网格地图,就像一枚投入湖心的石子,其引发的涟漪,终将扩散到整个北境防线的每一个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