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棠镇接连几日的阴天总算放晴了。
灰压压的云层慢慢散开,先漏出几道金线似的日头光,接着那光越来越亮,最后彻底赶走了连日的潮气,露出蓝汪汪的天空。
日头暖烘烘照着,把屋檐、街面、石板路上未干的雨水映得亮锃锃的,冒着股混着泥腥和草叶味的暖和气。
镇子像是跟着这天光一齐醒了过来。
街上行人多了,说话声也响亮了,铺子纷纷卸下门板,把货物摆到外头。
前几日绕在镇东老巷附近的、关于红伞幽魂的隐隐惧怕和私下议论,仿佛也随着这好日头一道散在暖风里。
那雨夜里凄艳的绯红,那哀怨的哭声,都成了渐渐被人淡忘的老话,不再常挂嘴边。
北忘和南灵在悦来居又住了一日,待北忘伤势更稳当些,便收拾行装准备赶路。
清早,日头光从支摘窗照进来,在屋里投下亮晃晃的光斑。
北忘把最后一件衣裳叠好塞进包袱,收紧袋口。
动作比前两日利索不少,胸腹间的闷痛虽未全消,平常走路已无大碍。
他看了眼静立窗边的南灵。
她还是那身素白衣裙,只是在这明晃晃的晨光里,那衣裳似少了往日的冰寒,添了几分……或是看花了眼,添了几分融进这人世烟火的柔和。
最扎眼的仍是系在她腰侧那枚云纹铜铃。
日光照在光滑的铃身上,反出温润的铜光,上头盘绕的云纹清清楚楚。
南灵微垂着头,空茫的眸子落在腰间铃铛上。
她不似往常只记下这是何料子、内里有何气机。
手指无意识地极轻拂过铃壁,那冰凉触感犹在,可她更多在琢磨这铃铛的来路——如何得来,那个关于的约定,还有北忘递给她时眼中的郑重。
她始试着弄懂这些行事背后那些无法称量的情意缘由。
这不是她熟稔的地界,如在暗处摸索,可素玉那事让她觉着,若略过这些,会漏掉不少紧要线头。
北忘将她这些细微动静尽收眼底。
她依旧不声不响,没什么神情,可那种纯粹如镜面只映着规矩的空落感,似淡了一点点。
她不再光是察看分辨断定,她开始试着去明白。
这变化极细微,若非相处这些时日几乎瞧不出,但北忘觉察了。
这变化,是实实在在的。
动身罢。北忘背上包袱,拿起墙边竹杖轻声道。
南灵闻声抬头,空茫的眸子从铃铛上移开望向北忘,极轻颔首。
两人一前一后下楼,与柜台后的掌柜结清房钱。
掌柜笑着送他们到门口,口称客官好走,一路顺当。
踏出悦来居门槛,明晃晃的日头光有些刺眼。
街面上前几日积存的雨水大多已干,只低洼处还留着湿印子。
青石板路被日头晒得发烫,冒着淡淡水汽。
那另一枚新铃铛尚未寻着。
不过这早晚的事,是他们同行路上一个明摆着、候着兑现的想头。
前路还长,山重水复,不知还有多少世间情分、悲欢离合,在未知的转弯处候着他们。
两人并肩踩着被日头晒得暖融融的青石板路,穿过渐渐热闹的雨棠镇街面,朝镇外行去。
身影在日头下拖得老长,掠过两旁挨挤的铺面,掠过吆喝叫卖的小贩,掠过寻常人家屋顶升起的炊烟。
末了,两人身影混进镇外官道的人流车马中,愈行愈远,消失在那条通往下一段故事、下一程风雨、下一回相逢的路的尽头。
天,蓝得透亮。
风,带着远处田野的气息,温和吹拂。
离了雨棠镇,官道拐向东南,有条宽绰的河水顺着路往前流。
北忘掂量着自己还没好利索的身子,又瞧那水流平缓,便同南灵商量改走水路。
坐船顺流而下,省力气,也免了车马颠簸,对他二人养伤更相宜。
在渡口寻了艘载客的乌篷船,和船家讲好价钱,两人便上了船。
船不算大,舱里倒也干净,铺着竹席。
船家是个五十来岁的精瘦汉子,话不多,使篙的手法却极老练。
竹篙一点岸边石头,乌篷船便轻飘飘荡离渡头,滑进河道中央。
船身微晃两下就稳住了,顺着水流不紧不慢往南去。
果然比走旱路舒坦。
船行得稳当,几乎觉不出颠簸。
两岸景致也和路上看的不同。
近处是密匝匝的芦苇荡,远处是连绵的青山,时不时有水鸟从芦苇里惊起,掠过水面留下一道道波纹。
日头暖烘烘照在篷顶,微风带着水汽拂面,确实是个养伤的好去处。
北忘在舱里寻个舒坦位置盘腿坐下,闭目调息。
体内那点内息随着伤势好转,不再像先前那般滞涩微弱,运转起来顺畅不少,也厚实了些。
气息流转间,胸腹间积年的隐痛似乎也随着水波荡漾,一点点化开。
他能觉出,被阴煞雷力伤着的经络正慢慢修复着。
偶尔有极轻微的声,从船头随风飘进舱里。
那是系在南灵腰间的云纹铃铛,随着船身微微晃动发出的响动。
不知是不是错觉,那铃音入耳,竟让他体内流转的内息也泛起丝极微弱的共鸣,像琴箫合奏般顺当,让疗伤过程更添几分安稳。
南灵没待在舱里。
她静静立在船头,素白衣裙在风里轻飘。
她面朝前方,空茫的眸子望着流淌的河水和两岸不住后退的景致,看似在看风景,实则在她的感知里,无数讯息正飞快流转记下:
水流快慢,水深变化,河底模样,水温差别,连水中鱼群游动带起的细微动静……这些都被分门别类存起来,添补着她对这片水路的认知。
船家是个闲不住的,见客人一个打坐一个看景都不言语,便自顾自哼起不成调的船歌。
哼了会儿放下竹篙,拿起舱里小泥炉上温着的酒壶抿了一口,咂咂嘴像是想起什么,转头对舱里的北忘搭话:
客官是往南边去?前头再走两三日水路,有个大码头叫梨园埠,可是个热闹地方。
北忘闻声缓缓收功,睁眼示意听着。
船家见有了听众,话匣子就打开了:那地方别的不说,就一样出名——戏好!顶好的戏班子,顶红的角儿,多半都是从那儿出来的。
咱们跑船南来北往,听得多了。都说那儿的人,不管是挑担的还是绣花的,都能随口哼两段。
他又抿口酒,脸上露出些向往:听说最近啊,埠里最大的戏园子畅音阁请了个外路来的名班,叫锦云班,在那儿驻场唱戏。
嗬,那阵仗引得四面八方的戏迷都往那儿赶呢!可惜咱得撑船,不然也想去开开眼。
船家絮絮叨叨说着听来的传闻,哪个角儿唱得好,哪个武生身段漂亮。
北忘静静听着没插话,只把这些关于梨园埠和锦云班的闲话记在心里。
南灵仍立在船头,似未听闻,但那些关于地方风俗和人群聚集的紧要词句,已被她捕捉,纳入行路需知的考量。
乌篷船不紧不慢顺流而行。
两岸青山叠翠,水声潺潺。
北忘重新闭目继续调息,感受着内息增长与伤势好转。
船头铃音偶作,清越入耳。
前路那名唤梨园埠的喧闹码头,正随着这悠悠流水,一步步临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