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夫子的青布裙裾刚扫过门槛，方才还嗡嗡作响的偏殿霎时静了。
檀香混着墨香在梁间漫，凌清婉握着狼毫的手紧了紧，方才钮祜禄格格那几句酸话还堵在喉头——
什么“公主的笔墨怕是皇贵妃娘娘特意寻来的贡品，我们这些人可攀比不上”明里暗里都在刺她并不是皇贵妃亲女的出身。
呵，她算个什么玩意？
凌清婉深吸口气，将目光落回眼前的《女诫》上。
额娘说过，成大事者不拘小节，犯不着与鼠目寸光之辈置气。
笔尖在宣纸上划过，留下工整的小楷，心里却暗暗记下了这笔账。
课时过半，窗外的梧桐叶被风卷得沙沙响。
女夫子正讲解“妇德”章句，凌清婉忽觉背后有视线刺来，回头便见钮祜禄格格正与身旁的淑和公主的一个伴读挤眉弄眼，口型无声地说着“狐媚子”三个字。
她指尖的墨滴在纸上晕开，像朵骤然绽放的黑梅。
好不容易挨到下课，女夫子刚走，偏僻角落里就飘来阴阳怪气的笑：
“哟，公主殿下这字写得真好，想必是皇贵妃娘娘手把手教的吧？就是不知这‘德’字，皇贵妃娘娘自己做不做得到呢？”
凌清婉将笔搁在笔山上，墨汁溅起的细珠落在玉色袖口，她却没看。
同来伴读的几位格格小姐都屏住了呼吸——
谁都知道，皇贵妃是皇上心尖上的人，钮祜禄家近来依附皇后，竟敢拿这话当靶子，是嫌日子太安稳了。
“钮祜禄氏。”凌清婉的声音冷得像殿角的冰棱：
“舌头若是管不住，本公主不介意让人帮你缝上。”
钮祜禄格格仰着下巴，珠花在鬓边晃得人眼晕：
“公主急什么？本格格说错了吗？皇贵妃不过是个汉臣之女，从前靠着脸蛋，如今靠着救驾的功劳，才能爬到今日的位置。”
“如今倒好，连女儿都敢在宫里横行霸道了。”
“你说什么？”凌清婉猛地站起身，腰间的玉佩撞在书案上，发出脆响。
她一步步走向角落，鹅黄色的旗装在阴影里划出金线：“再敢说一句额娘的坏话，试试？”
“试就试！”钮祜禄格格梗着脖子，身后的侍女慌忙想拉她，却被她甩开：
“我阿玛是皇后娘娘跟前的红人，你动我一根手指头试试？皇上看在皇后娘娘的面子上，也不会罚我！你不过是仗着皇贵妃的势，真以为自己是金枝玉叶了？”
偏殿的空气像冻住了。
有胆小的小姐格格们已经悄悄往门口退，生怕被这场风暴卷进去。
淑和也皱着眉头：“妹妹，莫生气。”
凌清婉对淑和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无事。
转身看向钮钴禄格格，忽然笑了，笑声在空荡的殿里撞出回声，听得人头皮发麻。
“皇后娘娘的面子？”她俯身，凑近钮祜禄格格耳边，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带着千钧之力：
“你可知，我额娘的金印金册金宝，是皇阿玛亲手交的？你可知，我这和硕公主的封号，是本朝以来头一份？”
“你阿玛依附皇额娘？那本公主倒要瞧瞧，皇额娘会不会让一个臣子之女折辱我大清的公主。”
钮祜禄格格的脸霎时白了，却仍强撑着：
“你……你吓唬谁！我阿玛说了，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定会让本格格……”
“定会让你怎样？”凌清婉直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定会让让你阿玛带着你，一起滚出这紫禁城？”
她扬声唤道：“来人！”
守在殿外的几个侍卫应声而入，甲胄碰撞的声响震得窗纸发颤。
“把钮祜禄格格的东西收拾好，”凌清婉的目光扫过案上那支廉价的银簪：
“送她回府。告诉她阿玛，宫里的伴读，容不下这般目无尊长、口出秽言之辈。往后，不必再来了。”
“你敢！”钮祜禄格格尖叫起来，扑过去想撕打，却被侍卫拦住：
“我要去告诉皇后娘娘！我要去告诉皇上！你不能这么对我！”
“皇上？”凌清婉拿起书案上的玉佩，摩挲着上面的“婉”字，那是皇阿玛亲手刻的：
“你以为皇阿玛会护着一个辱骂他心爱之人的奴才？还是你觉得，皇额娘敢为了你，或是肯为你，与皇阿玛、与我额娘为敌？”
她挥了挥手，侍卫立刻拖着哭闹挣扎的钮祜禄格格往外走。
珠花掉在地上，碎成两半，像她此刻的体面。
殿里终于安静了，只剩下几位格格郡主惊惶的呼吸声。
凌清婉理了理微皱的袖口，墨渍在玉色上格外显眼，却像枚勋章。
“都散了吧。”她淡淡道：
“往后伴读，守好自己的本分。记住，这宫里，不是谁都能放肆的。”
众人慌忙行礼告退，脚步乱得像踩翻了蚁穴。
凌清婉独自坐在书案前，望着窗外的梧桐叶发呆。
方才强撑的气势散去，指尖竟有些发颤。
她知道，把钮祜禄格格赶出去，等于打了皇后的脸，往后的日子怕是更不太平。
可她不后悔——谁都不能说额娘的坏话，谁都不能——
正怔忡着，殿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皇贵妃身边的贴身宫女捧着食盒进来，笑着道：
“公主殿下，娘娘让奴才给您送点心来了，说是刚出炉的芙蓉糕。”
凌清婉接过食盒，掀开盖子，甜香漫出来，暖了心尖。
“多谢颂芝姑姑。”她轻声问：
“清婉把钮祜禄格格赶出去了，会不会给额娘惹麻烦？”
颂芝笑着替她擦去嘴角的糕屑：“娘娘说了，公主做得对。这宫里的人，就像墙头上的草，你退一步，他们就敢进一尺。”
“娘娘当年在潜邸，便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如今已经位列皇贵妃，还怕这点风浪？”
她压低声音：“方才皇上已经知道了，说公主有他当年的风范，还夸您护着额娘，是个孝顺孩子。”
凌清婉的心猛地落回肚里，眼眶却热了。
她就知道，皇阿玛和额娘会懂她的。
傍晚时分，景仁宫果然派人来问，语气里带着几分不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