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的春日,似乎总比其他地方来得更晚一些。宫墙内的柳絮才刚飘起,带着几分慵懒和不安,在肃杀的殿宇楼阁间打着旋。
甘露殿内,龙涎香的气息浓郁得几乎化不开,却驱不散那股弥漫在空气中的、无形的压抑。杨广斜倚在软榻上,半阖着眼,手指无意识地捻着一串冰凉的玉珠。他近日精神愈发不济,连年征伐带来的国力损耗、各地蜂起的叛乱、以及朝堂上永无休止的争权夺利,都如同蛀虫般啃噬着他的精力与耐心。唯有在想到那个在北疆打出赫赫声威、为他挣回颜面的太子时,浑浊的眼中才会闪过一丝微光,但那光芒深处,却缠绕着越来越浓的阴影。
“陛下,”许国公宇文述躬着身子,站在下首,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忧惧,“老臣……老臣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杨广眼皮都未抬,只是从鼻腔里“嗯”了一声,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宇文述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决心:“陛下,太子殿下北伐建功,扬我国威,此乃社稷之幸。然……然殿下自归朝以来,尤其是开府建制之后,这动静……似乎有些过大了。”
他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杨广的神色,继续道:“天策府广纳贤才,这本是好事。可臣听闻,其所招揽者,多非世家清流,反而多有寒门孤傲、江湖草莽之辈,甚至……甚至还有一些来历不明之人。长此以往,恐非朝廷之福啊。”
杨广捻动玉珠的手指微微一顿,依旧没有言语。
宇文述见皇帝没有呵斥,胆子稍壮,压低声音道:“更有甚者,近日坊间及军中有些流言,虽荒诞不经,却也不得不防……有言,太子殿下在终南山一带,似与某些……某些‘绿林人物’,过往甚密。甚至……甚至与河北窦建德、江淮杜伏威等巨寇,亦有不清不楚的牵连……”
“荒谬!”杨广猛地睁开眼,厉声喝道,眼中寒光乍现,“太子乃国之储贰,岂会与那些逆贼流寇为伍?此等谣言,定是有人恶意中伤,离间朕父子天伦!宇文述,你身为重臣,岂可听信此等无稽之谈!”
他声音虽厉,但那骤然收缩的瞳孔和微微绷紧的下颌,却暴露了他内心的震动。他并非完全不信,只是不愿,也不能相信。
宇文述吓得连忙跪伏在地,以头触地:“陛下息怒!老臣该死!老臣亦知此乃谣言,只是……只是流言汹汹,三人成虎,老臣唯恐有损太子清誉,更恐……恐陛下被小人蒙蔽,故才冒死禀报!老臣一片忠心,天日可鉴啊!”
他磕头如捣蒜,语气悲切,将一个“忠心耿耿”、“忧心国本”的老臣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杨广死死地盯着跪在地上的宇文述,胸膛微微起伏。他知道宇文述与太子素来不睦,这番话必然有夸大和构陷的成分。但是……空穴来风,未必无因。
太子近来,确实有些……不一样了。那份超越年龄的沉稳,那支神秘强悍、能驱使“雷霆”的部队,那天策府日益庞大的架构,还有那在军中和民间如日中天、几乎要盖过他这个皇帝的声望……
再加上这“与反贼牵连”的流言……
杨广缓缓靠回软榻,挥了挥手,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罢了,你起来吧。朕……知道了。此事,朕自有分寸。退下吧。”
“老臣……告退。”宇文述如蒙大赦,躬身退出了甘露殿。转身的刹那,他眼底深处,闪过一丝计谋得逞的阴冷笑意。种子已经播下,只需要静静等待它生根发芽。
甘露殿内,重归寂静。
杨广独自一人,望着殿顶繁复的藻井,目光幽深。
他不全信宇文述,但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便会自己汲取养分,疯狂生长。
“昭儿……朕的麒麟儿……你真的……只是朕的麒麟儿吗?”他喃喃自语,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
从这一天起,一些微妙的变化,开始在东宫和天策府周围发生。
以往对东宫事务从不过问的少府监、内侍省,突然开始“关心”起太子的用度开支,一份份关于东宫采购、赏赐、乃至宴请宾客的明细账目,被悄然送往甘露殿。虽然杨昭行事谨慎,账目并无问题,但这种被审查的感觉,如同无形的绳索,缓缓收紧。
天策府新招募的一些属官,其家世背景、过往经历,被查了又查,甚至有些人的远房亲戚稍有劣迹,也会被记录在案,成为“可疑”的佐证。
皇宫侍卫的轮换也出现了调整,一些背景干净、与朝中各方势力瓜葛较少的生面孔,被安排到了靠近东宫的区域值守。他们沉默而警惕,目光如同鹰隼,记录着每一个出入东宫的人员、车驾。
甚至有一次,杨昭在与李靖于东宫偏殿密谈时,隐约察觉到殿外回廊下有极其轻微的、不属于东宫侍卫的脚步声停留了片刻。虽然对方很快离去,但那瞬间的窥探感,让杨昭和李靖都心中一凛。
“陛下……开始不放心了。”李靖低声道,眉头紧锁。
杨昭站在窗边,看着庭院中那些看似寻常、实则眼神锐利的新侍卫,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冷意。
他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功高震主,权柄过重,再加上有心人的推波助澜,父皇的猜忌几乎是必然。
只是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这么直接。
这不再是之前那种言语间的试探,而是实实在在的监视与审查。来自最高权力的压力,如同逐渐汇聚的乌云,沉甸甸地压在了他的头顶,也压在了整个东宫和天策府的上空。
风雨欲来。
是继续隐忍,步步退让,以消弭猜忌?还是……
杨昭缓缓握紧了袖中的拳头。
他想起落雁峡的雷鸣,想起马邑的硝烟,想起终南山中那日夜不息的工坊和校场上震天的喊杀声。
退让,从来换不来真正的安全。
“既然风雨欲来,”他转过身,对李靖露出一个冰冷的、带着决绝的笑容,“那便看看,是谁的船,先在这风浪中倾覆吧。”
危机已然降临,他必须做出应对。而他的应对,将决定未来天下的走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