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角:李瘸子】
李瘸子觉得自己那条断腿快要在寒风里烧起来了。
刚才杨老将军那一通内劲灌顶,借着他的脊梁骨当鼓面,震得他五脏六腑都在移位。
老将军人走了,那股热气还在他骨头缝里乱窜,跟这就着烧刀子吞了红炭似的。
他瘫坐在墙根下的雪窝子里,大口喘气。
出的气全是白雾,瞬间就在胡子上结了霜。
周围死一般的静。
那种让牙酸的、从地底下传来的炭笔划墙声没了,更没有什么机括弹开的动静。
结束了?
李瘸子费劲地把冻僵的眼皮撩开一条缝。
那个叫阿哑的孩子还蹲在他面前。
这孩子脸上的表情很怪。
不像是害怕,也不像是高兴,倒像是个刚听完一首曲子的老戏迷,正在回味那最后的余韵。
阿哑伸出一根手指,指尖上沾着点还没化的雪水,轻轻点在李瘸子那条木头假腿上。
很轻。轻得像雪落的声音。
李瘸子愣了一下。他没明白这哑巴的意思。
阿哑皱了皱眉,似乎嫌弃李瘸子反应慢。
他又点了一下,这次稍微用了点力,指甲盖磕在硬木上,发出脆生生的一响。
嗒。嗒嗒。
紧接着,孩子把手掌贴在地面上,闭上眼,像是在听地底下的回声,然后猛地睁开眼,冲着李瘸子比划了一个手势——手掌下压,五指张开,像是要把什么东西给按回去。
李瘸子是个老兵油子,脑子里的那根弦猛地绷紧了。
这手势他见过。
当年在雁门关,若是斥候摸掉了敌人的哨子,若是夜袭得手,为了不惊动大营,传令兵就会打出这个手势。
意思是:事毕,散,藏锋。
地底下的“仗”打完了,地上的“戏”也该收场了。
李瘸子咽了口带血沫的唾沫,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摸出那个已经被汗水浸透的竹梆子。
这时候不能敲锣。锣声太炸,容易把刚睡下的狗给惊醒。
只能敲梆子。
而且得敲那个只有“自己人”能听懂的“平安调”。
“笃——笃笃。”
这一声敲下去,李瘸子感觉手腕子都不是自己的了。
但他没停。
“天干物燥——”他扯着那副被烟熏火燎过的破锣嗓子,喊得有气无力,却又透着股说不出的松弛,“小心火烛——”
声音顺着风,钻进了青弋镇那些黑漆漆的巷子里。
这调子比刚才那一通杀气腾腾的军令要慢得多,像是老太婆纳鞋底,一针一线,慢条斯理。
巷子口那家铁匠铺里,刚刚腾起的白烟悄没声地散了。
打铁的老汉没出来,只是那扇半掩的窗户被轻轻合上了。
破庙那边,也没了动静。
那一闪而过的刀光像是错觉,重新埋进了烂稻草堆里。
李瘸子一边敲,一边拖着那条假腿往回挪。
路过那家馄饨摊时,他看了一眼锅里。
汤早就凉了,上面结了一层薄薄的油花冰壳子。
“真他娘的冷。”李瘸子嘟囔了一句,顺手抄起旁边的一块破毡布,把自己裹了个严实。
他得接着巡夜。
这更没打完,他就还是个瘸腿的更夫。
只要他还在敲,这镇子就还是那个太平无事的青弋镇。
【视角:追命】
屋顶上的瓦片很滑,全是冰碴子。
追命没站着,他像只大壁虎一样贴在房脊阴影里,手里还拎着那壶没喝完的酒。
酒凉了,但他没运功去暖。这种时候,身上带点寒气更安全。
他盯着下面那个瘸腿的更夫。
那老瘸子的背影看着萧瑟得很,每走一步,身子都要狠狠歪一下,手里的梆子也敲得有一搭没一搭。
“这戏演得,比勾栏里的角儿都真。”
旁边传来一声轻笑。
柳三变蹲在另一侧的兽吻后面,正在拿雪擦手上的墨迹。
那墨里掺了糖稀,黏糊糊的,越擦越黑。
“不是演。”追命仰头灌了一口冷酒,辣得嗓子眼发紧,“他是真累了。杨老将军那一掌内力借道,换个身子骨弱点的,早就心脉尽断了。这老瘸子能撑下来,那是那口气吊着。”
柳三变停下擦手的动作,探头往下看了一眼:“那孩子呢?”
巷子里,那个叫阿哑的小孩已经不见了。
雪地上只留下一串浅浅的脚印,通向镇子那口枯井的方向。
“回去了。”追命把酒壶挂回腰间,眼神有些发沉,“这孩子也是个怪物。刚才那阵仗,连我都觉得心惊肉跳,他愣是像个没事人一样,还知道最后给老瘸子递个收尾的点子。”
“陆寒教出来的种,能是凡人?”柳三变甩了甩手上的黑水,从怀里掏出一块干硬的烧饼啃了一口,“你说,这地底下的事儿,真就算完了?”
追命没说话。
他侧过头,耳朵微微动了动。
风声里夹杂着一种极细微的味道。
那是硫磺味,还有……烤焦的肉味。
这味道是从镇子西边的排水渠口飘出来的,很淡,要是换个人绝对闻不到。
“胡黑死了。”追命淡淡地说,“地道塌了。那边的风口被堵死,气味倒灌上来。这说明陆寒在地底下的局成了。”
柳三变嚼着烧饼的动作顿了一下,含糊不清地问:“那咱们那封‘绝密战报’……”
“那是给活人看的。”追命站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雪,“地底下死的人越多,上面活着的人就越慌。耶律大石现在怕是正盯着那张鬼画符,琢磨咱们到底要在哪儿放火呢。”
他看了一眼远处黑水峪的方向。
那里的火把连成了一片,把半边天都映红了。
显然,那位契丹统帅已经成了惊弓之鸟,正在满大营地抓那根本不存在的“刺客”。
“走吧。”追命身形一晃,轻得像片落叶,“趁着这把火还在耶律大石心里烧着,咱们得把正事办了。”
“去哪?”
“去野狐岭。”追命的声音飘散在风里,“把那批真正要命的家伙运出去。这才是陆寒给咱们留的真正‘包袱’。”
【视角:阿哑】
井壁很滑,长满了青苔,现在冻成了冰溜子。
阿哑没用绳子。
他的手指扣在砖缝里,脚尖抵着井壁上的凹痕,一点点往下蹭。
这里很黑,但他不需要光。
对他来说,世界是由震动组成的。
风吹过井口的呜呜声是蓝色的,那是空气在震颤。
井底腐烂落叶发出的沙沙声是灰色的,那是干燥的破碎。
而远处地底深处传来的那种闷响,是红色的。
那是岩石挤压、泥土塌陷的声音。
他知道那里发生了什么。
那个想杀他的人,那个脖子里装着骨头的坏人,现在的震动频率已经彻底消失了。
这就好。
阿哑松开手,轻巧地落在井底的干泥地上。
这里连着一条废弃的暗道,直通谢家老宅的酒窖。
他弯下腰,在黑暗里摸索了一会儿,从一块松动的砖头后面摸出了半个冷馒头。
这是他出门前藏的。
他咬了一口,馒头很硬,但他嚼得很认真。
刚才在上面“指挥”那个瘸子敲梆子,很费神。
他得算好每一个间隔,不能快,不能慢,得刚刚好卡在那些藏在暗处的人的心跳间隙里。
那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
以前母亲教他听声音,是为了躲避,是为了活命。
今天,他第一次发现,声音原来可以控制别人。
那个瘸子听话了,那些拿着刀的乞丐听话了,那个打铁的老头也听话了。
阿哑吞下最后一口馒头,拍了拍手上的碎屑。
他突然停住了动作。
黑暗中,有一丝极其微弱的震动顺着地面传到了他的脚底。
不是塌方,不是脚步声。
那是……某种金属丝线被极缓慢地拉紧的声音。
有人在酒窖里。
而且是个高手,呼吸声被压得极低,几乎和周围的空气融为一体,如果不是那根丝线的震动出卖了他,阿哑根本察觉不到。
阿哑没有后退。
他慢慢地蹲下身,捡起脚边的一颗小石子。
他没扔。
他只是把石子轻轻放在了井壁的一块凸起的石头上,只要稍有震动,这颗石子就会掉下去。
那是给陆寒留的信号。
做完这一切,阿哑像是只无声的猫,悄无声息地贴着墙根,朝着那丝震动传来的方向摸了过去。
母亲说过,猎人往往死在检查猎物死没死透的时候。
他想去看看,到底是谁闯进了他的领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