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狭窄的门在身后合拢。

猩红的墙砖上歪扭的铺盖着一些工业废料,用来增添高度。

为了防止有人翻越,还插着一排被刻意削尖的铁刺。

宁芊带头进入——这围墙角落留出的九十公分宽的矮门。

她踏入的,并非是预想中秩序井然的避难所核心。

墙内,是另一个世界。

首先撞来的不是景象,而是气味。

一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

混合了排泄物、腐败食物、伤口化脓、霉烂墙皮、汗液馊味的气味浪潮,狠狠拍在她的脸上。

穿透鼻腔里残留的血腥,直抵肺腑,让胃部一阵抽搐。

这气味是如此浓厚粘稠。

仿佛化作了有形的、污浊的实体,浸染着每一寸供人们呼吸的氧气。

脚下,是泥泞、污秽、混杂着乳灰色液体的地面。

身后的众人有些沉默地看向前方。

只有宁芊还带着好奇,抬起头来观望。

这片区域庞大却拥挤不堪。

无数简易的窝棚,用破塑料、锈铁皮、烂木板,紧密堆积、层层叠压,一直蔓延到视线尽头的红色砖墙根。

沿着这条垃圾堆立般脏乱的路,继续往前走。

宁芊看着一块森白的骨骼,突兀支撑起破烂帐篷的一角。

她认出了来历,那是人骨。

少女忽然停下了脚步,不过目光却看向是帐篷内的人。

一个母亲瘫坐在污水里,干瘪的乳房紧贴着皮包骨头的婴儿,婴儿的啼哭像濒死的蚊蚋般微弱,徒劳地吮吸着空气,而非乳汁。

女人麻木的抬起头,看向她的眼神里只有一种失去任何兴趣的疲惫。

宁芊有些刻意的避开目光,匆匆迈步离开。

目光所及,皆是瘦骨嶙峋。

撞进视野的肋骨根根凸起,如同干涸河床的裂纹。

她闪过一个踉跄倾倒的身体,那人的脸重重砸进泥里,嘴唇轻蹉着污水,一动不动,背后生蛆的伤口早已发黑。

溃烂的裂口裸露着,瞬间爬满了苍蝇,脓血混合着污垢吸引它们进食。

无力的咳嗽声此起彼伏,带着肺管撕裂的破音,黄绿的痰液混合着血溅落在各处。

“妈妈!妈妈!妈妈!——啊!”

凄厉的叫喊让她忍不住朝着角落看去。

枯瘦的女人有半边头发已经脱落,恶劣的皮肤病在头皮上留下坑洼的孔洞。

手中不断挣扎的女孩哀求着妈妈。

下一秒。

被扔进了沸水滚烫的大锅。

溅起的水花泼到了女人呆滞的面庞,她低头看着女儿的皮肤在高温中慢慢蜷曲,眼中缓缓流下一道浊泪。

“别挣扎啊...宝宝...别挣扎。”

她拿起一块石头猛地朝锅里剧烈扑通的手臂砸去。

一下。

两下。

慢慢没了动静。

她嘶吼,她咆哮,她恐慌。

指甲硬生生抠下自己的脸皮——

痛苦啊,那是她的亲生骨肉。

绝望啊,可她实在是饥渴难耐。

表情不断在变幻,女人彻底疯了。

她忽然一脚踢翻了那口巨大的锅,随着沸水滚落而出的躯体已然通红,皮肉被煮熟烂透慢慢剥落,露出森白的骨茬。

女人动作迟缓,却带着困兽的凶狠。

她猛地扑了上去,撕咬起滚烫还冒着热气的血肉,完全忘了这是自己的孩子。

或者。

她没忘。

这不重要,因为宁芊已经没有再看,少女别过脸,却望见身后的众人都低垂着头。

背包里本来准备了一些较为稀缺的零食,是打算用来收买人心的。

此刻却是怎么也拿不出来了。

她余光忽地瞥见隔壁,破破烂烂的茅草屋前吊着一具风干的骨架,几只肥硕的老鼠正叽叽喳喳的穿梭在胯骨间,啃食着细碎未尽的腐肉。

还未来得及细看,她感觉下身传来轻微的触感,低头瞧去。

一个浑身长满肉瘤的女孩突然抓住裤脚。

“救救我....姐姐。”

在对方唯一清澈的瞳孔里,宁芊看见了自己模糊的倒影——干净的衣服,完好的皮肤,还有那遮住半张脸的墨镜。

她缓缓从包里掏出一袋巧克力,小心翼翼的丢在女孩的面前。

对方连着包装囫囵吞枣般咀嚼,黑洞洞的牙床还淌着脓,却丝毫比不上胃液腐蚀带来的痛苦。

慢慢走在这片没有硝烟的战场,无形的绝望笼罩着每一处角落,痛苦几乎渗进每一片土壤。

“给我!给我!”

远处,一个佝偻的影子,粗暴地掰开另一双枯枝般的手,夺过半块发霉如苔藓的硬物,塞进自己嘴里。

那个被一拳撂倒的男人躺在地上,歪斜的头颅被石块割开巨大的豁口,浑浊的眼珠死死盯着远方,不知死前看见了什么。

脚步越来越快,她几乎不可控制的想要远离这里。

可眼中不停闪过的景象提醒着她.....

根本无处可躲。

一个瘦小的身体突兀撞进瞳孔,安静地躺在半片相对干净的破席上,皮肤灰败,胸口再无起伏。

看着像八九岁,也可能是五六岁,也许更小。

苦难夺走了年龄。

只剩下漫天的苍蝇和微生物在争夺尸体。

一个女人跪在旁边。

没有哭嚎,没有眼泪。

手里攥着一小块并不算干净的布,她正极其缓慢、极其专注地,一遍、又一遍....擦拭着孩子晦暗的小脸。

擦去泥点,擦去污痕。

她的动作轻柔得近乎肃穆,仿佛在举行一场无声的宗教仪式。

周围的一切喧嚣——哭喊、咳嗽、争夺、厮杀。

都消失了。

只剩下布片摩擦皮肤的沙沙声,和女人眼中那片干涸的海。

轰!

宁芊心里的某种东西。

仿佛在此刻被砸的支离破碎。

她踉跄着后退,摸到同伴的手时,迎上的却是木讷红肿的双眼。

“你们之前就住在....”

这种地方?

窒息感让她一阵眩晕。

宁芊的世界,瞬间失声,所有的计划、算计、伪善的剧本。

在这片被如猪狗般圈禁的、无声流淌着苦难的泥沼面前,在这具幼小的、再也无法醒来的身体面前,在那个母亲用最后力气维护孩子“体面”的徒劳擦拭面前。

突然变得无比冰冷,无比荒谬,甚至……

肮脏。

她第一次,清晰地感受到了一种名为“苍生苦难”的具象化。

它沉重、冰冷、带着无数尖锐的角,楔入了包裹厚厚铠甲的内心最深处。

不是尖锐的刺痛,是那种钝击,一下、又一下。

每一次搏动,都带来沉闷的、扩散至全身的震颤。

一股寒意,并非来自这环境,而是从她骨缝深处渗出,带着灵魂的战栗,瞬间冻结少女的四肢百骸。

她不再是过客,她感受到了这份绝望的重量,正沉甸甸地压上肩膀。

宁芊这才明白。

自己踏入的是一片被丈量过的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