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粒打在声录袋的冰膜上,苏芽呵出的白雾裹住冻得发红的指尖。
她将那枚极北雪林寨的声录袋往怀里又拢了拢,转身时靴底碾过一块碎陶片——边缘有细密的刮痕,像是被铁凿反复打磨过。
阿苏。
铁娘子裹着兽皮斗篷从廊下过来,腰间的铜哨撞在工契牌上
老窑那边说,最近三天窑温总往下掉,烧出的陶罐底都有这种刮痕。
她蹲下身,用戴皮手套的手指比了比碎陶的豁口
像不像......磨工具?
苏芽蹲下去,指腹蹭过刮痕。
陶土里混着细铁屑,在雪光下泛着暗芒。
她想起半月前铁颅公送来的盲童怀里那个破陶罐——同样的刮痕,同样的铁屑。她拍掉手上的雪
顺着窑工的工分记录往上追,看谁最近总往冰窟方向去。
冰窟在北行谷最西侧,背阴处的积雪能没过人腰。
苏芽带着两个持火把的巡卫进去时,霉味混着铁锈味扑面而来。
洞壁上结着冰棱,最深处的石台上堆着半人高的废铁——断了刃的匕首、变形的锁扣,还有半块带血槽的舌钳。
阴影里传来金属刮擦声。
苏芽举高火把,照见角落蜷着个佝偻身影:左腿以粗麻缠着,血渍渗出来冻成暗红的冰壳;右手握着铁锉,正一下下刮着陶罐内壁。
跛脚匠。
苏芽喊他,声音像敲在冰棱上
三年前替铁颅公铸刑具,拒造舌钳被打断腿。
那人猛地抬头,左眼是浑浊的灰白,右眼却亮得刺人。
他松开铁锉,金属落在冰面上发出脆响
要抓便抓,我这条烂命早该喂雪狼。
抓你做什么?
苏芽蹲下来,与他平视
北行谷缺的是能修犁的匠人,不是会铸刑具的。
她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打开是半块烤得焦香的麦饼
铁娘子今早送的暖棚种子,种下去能收三季萝卜。工契牌在她那儿,愿修犁的话,五分日薪。
跛脚匠的喉结动了动,目光落在麦饼上,又迅速移开。
苏芽将油纸包放在他脚边,转身要走时,听见背后传来极轻的一声
......暖棚要向阳。
三日后卯时,谷口的听心钟刚敲过第三下,巡卫就来报
西边冰窟方向有人,扛着半人高的断犁。
苏芽赶到时,跛脚匠正站在律界碑前。
他的左腿裹着新换的布带,显然用了北行谷的伤药;肩上的农具捆得整整齐齐,断了的犁头用铁丝临时固定着。
见她过来,他哑着嗓子开口
我能修——但有个条件:别让我碰铁皮头。
铁皮头是铁颅公的亲兵暗号,苏芽听懂了。
她点头
律器监的活计,你只碰犁、耙、井阀。
匠人搬去工房那日,铁娘子抱着暖炉跟苏芽咬耳朵
疯匠就是疯匠,工房门从里闩死,半夜还敲敲打打。
苏芽没接话,盯着声录档里百音婆新录的音膜——深夜的敲击声像闷在瓮里的鼓,一下重过一下。
这节奏......
百音婆的指甲掐进掌心
三年前寒脊沟,铁颅公处决犯人时,刽子手敲的就是这鼓点。
她掀开另一卷声膜
您听,这是当时的断骨声,和现在的敲击频率......
苏芽的手指抵在太阳穴上。
她想起匠人蜷缩在冰窟里的模样,想起他看麦饼时发亮的眼睛——有些伤不是刀砍的,是锤子一下下砸进骨头里的。青喉。她转身喊,
去工房外吹《耕谣谱》,从卯时到酉时,不间断。
第七日深夜,工房的门地撞开。
苏芽被巡卫喊去时,匠人正站在满地碎铁里,衣襟被火星烧了几个洞。
他手里举着把曲柄犁,犁头闪着新磨的光,柄上刻着歪歪扭扭的字
这东西,该割土,不该割人。
燕迟摸着犁柄上的刻痕笑了:
收进律器监如何?让他管着谷里所有农具。
疯匠也配?
前日他修井阀,扳手都拿不稳!
苏芽没说话,盯着匠人发红的眼。
他的右手还在抖,却牢牢攥着犁柄,像攥着救命稻草
让他参与听心钟维护。她突然开口,明日辰时,钟体检修。
听心钟是北行谷的魂。
匠人被带过去时,手刚触到青铜钟壁就僵住了。
苏芽的血视悄然启动——他的记忆碎片涌进来:铁颅公站在熔炉前,火光照得他的脸像恶鬼
人心越烫,越容易听话
自己跪在铁砧前,锤子落下时犯人喉管里的血溅在脸上;断腿那日,雪地里的血冻成红冰,像极了刑具上的锈......
够了。苏芽按住太阳穴,冷汗顺着后颈流进衣领。
她突然提高声音:
今后所有律器打造,必须由至少两名创伤者共同监造!
众人愣住,她看向匠人泛白的脸
他见过熔炉的恶,才知道如何不让恶再烧起来。
匠人真的没让她失望。
修复灰壑毒井阀门那日,他蹲在井边焊接口,动作比谷里最巧的铁匠还稳。
可就在焊枪作响时,远处传来一声短哨,两声长哨——铁颅公召集心腹的暗号。
匠人的手突然抖得厉害,焊枪掉在雪地上。
他的呼吸变得急促,额头的汗结成冰珠,嘴里无意识地呢喃
熔炉要热了......要热了......
苏芽的瞳孔缩成针尖。
她反手扯过身边石耳少年的工契牌
去喊所有识字的,到井边齐诵《工税通则》!
第一条,工分以绩计......第二条,工税取三留七......
百人的诵读声像潮水漫过来,撞碎了匠人的混沌。
他跪在雪地里,指甲抠进冰面,喉咙里发出破碎的呜咽。
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抬头,声音哑得像破钟
我不是你的狗了!
他抄起焊枪,焊花在井阀上绽开。
最后一道接口焊死时,他把钥匙扔进熔炉,看它在火里熔成金红的液滴。
当晚,苏芽翻工契牌时,发现匠人那枚背面多了行小字
今日修井,非奉令,乃自愿。
她把牌子放进《赎变录》的铜匣,转身对守在门口的燕迟说
传令各寨,设旧器熔坊。
交一件兵器或刑具,换等重工分。
三日后,边境哨站的信鸽扑棱着飞进谷里。
第一封是东山猎户
送来锈箭簇十三支,换得三十工分,够买半车暖棚炭。
第二封是南坡老卒
抱着祖传斩首刀在谷外转了三日,今早终于跨进律界碑。
雪越下越大。
苏芽站在谷墙上,望着远处被风雪模糊的山影。
她怀里揣着方才从工契牌堆里翻出的炭笔——笔杆上有铁颅公独有的刻痕,纸上歪歪扭扭画着三条路线:两条直通北行谷,第三条绕开苏谷,直指深山里的旧熔炉。
她捏着炭笔,看雪花落在纸上,将密道图晕成一片模糊的黑。
北风卷着听心钟的余音撞过来,她突然笑了——有些路,总要让人自己走一遍,才知道是死胡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