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色未褪尽时,泣铁的皮靴已经碾过昨夜毒雾遗落的碎冰。
他哈出的白气在眼前凝成蛛网,身后跟着五个工契队员,每人手里都攥着铁钳——昨夜那些被震碎的陶罐残片上还沾着暗褐色黏液,像凝固的血。
头儿!
最年轻的小顺子突然蹲下,铁钳挑起半块带骷髅纹的陶片
,这儿有个洞!
他用刀尖捅了捅罐底,一块结霜的灰粉簌簌落进雪窝
这味儿...像烧过的头发。
泣铁的眉峰拧成结。
他蹲下身,粗糙的指腹沾了点灰粉,凑到鼻前嗅了嗅——不是普通的毒,是带着腐草腥气的焦苦。
全收进铅盒。
他扯下护腕包住手,把残片一个个拾进木匣
让灰旗使看看,这到底是啥玩意儿。
晨光漫进火政堂时,灰旗使的手指正抖得厉害。
他掀开铅盒的刹那,喉结滚了两滚,木简地掉在案上
怨...怨熏。
他抓起残片对着光,指节泛白,
地魇僧的秘术,把人骨烧成灰,混着腐尸草熬七七四十九天,专往人脑子里钻。
他突然抬头,眼睛红得像浸了血
他们不是要杀苏首领!是要让她发疯——疯了才会乱引地火,把北行谷炸成渣!
堂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苏芽掀开门帘,腕上的纱布换过新的,却仍有淡褐血痕渗出来。
她扫了眼案上的残片,又看向灰旗使煞白的脸:
所以昨夜毒雾不是杀招,是引子。她的声音像淬了冰的铁,
他们要让我在慌乱中触动地火暴走。
燕迟从内室转出,手里捧着一卷新绘的地热图
浅层地火监测仪显示,昨夜震动后,地温反而降了两度。
他将图摊开,指尖点在龙脊眼位置,
他们算准了我们急着引火,却不知地火越压越躁。
苏芽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她想起昨夜玉符发烫时,那些浮在虹桥里的人脸——不是厉鬼索命,是活人恐惧的倒影。停了所有深井。她突然开口,改凿浅层梯田。
满座皆惊。
工契队的老匠头先急了:
浅层地热不够!这大冷天的,连萝卜苗都养不活!
苏芽没接话。
她转身从案头摸出团软布,动作像在包裹新生儿。
那是块浸了松脂的麻料,她三两下缠住陶管接口,指节抵着缝隙敲了敲
当年接生,最怕风钻了产床。
她抬头时,眼尾的细纹里凝着锐光
浅层地火弱,但稳。咱们给陶管穿层,把热气兜住。
燕迟的手指在图上划过,忽然笑了
梯田式,每道坡凿十个浅洞,石板压顶。
他望向苏芽,眼底有星火在跳
这样热气往上走,层层叠叠,倒像给山穿了件棉袍。
不止。苏芽走到窗边,掀开半幅棉帘。
檐下挂着几株暗红草叶,叶片上凝着薄霜
这是红芽草,长在地缝边。
她折下一片叶,挤了挤,暗红汁液滴在掌心
我让医庐熬了三锅,涂在墙上——
她指了指堂内的土墙,原本灰白的墙面泛着润泽的红
昨夜测过,屋里暖了三度。
芽娘膏!小顺子突然喊出声。
他摸着墙笑出了牙
我娘说像小时候她给我涂的防皴油!
满座哄笑。
苏芽却没笑。
她盯着掌心的红汁,想起昨夜那些撞进她意识里的——是百姓在灶前搓手时念的,是产妇疼得冒汗时唤的,是老卒擦刀时低喃的。
原来所谓,不过是千万声我需要你,织成了网,兜住了她的疯。
同鸣冢的风裹着松烟味。
骨歌婆的白发被火烤得微卷,她举着桦木枝,在焚化堆上画着古礼的螺旋纹。
毒罐残片在火里噼啪作响,火星子窜得老高,像要烧穿阴云。
阿婆!雪耳少年突然扑过来,额头抵在她膝头。
他的耳尖通红,手指抠着青铜磬不放,
我听见了!
他的声音发颤
不是乱响,是...是三拍!
他抓起骨歌婆的手按在磬上
咚、咚、咚——像阿娘拍我背哄睡!
骨歌婆的手猛地一抖。
她凑近磬面,枯指轻叩,余音荡开时,竟真有清越的尾音应和。
她的眼眶瞬间湿了
抚脉吟...三百年前地官们安抚地火的调子,我阿奶曾唱过两句。
她捧住少年的脸,老泪砸在他冻红的腮上
它还在地下活着,等咱们去认呢。
苏芽站在人圈外,腰间玉符突然一热。
她摸出符,金纹正随着磬声轻颤,像在应和一首古老的歌谣。
她想起西岭镇脉钉旁的赤尘,想起昨夜地火震动时那股温柔的热流——或许地火从未暴虐,只是被钉锁得太久,疼得喊不出声。
断颅的铁镐砸在冻土上,冰碴子溅了他一脸。
第五座镇脉钉露出来时,他的动作突然顿住——钉底压着块青铜腰牌,锈得发绿,却还能看清刻字:阿迟,七岁,柳河村。
他的呼吸突然急促起来。
记忆像被热水泡开的旧纸,泛出模糊的影:大火、哭嚎、被剥去脸皮的疼。
有个小娃娃被人从火坑里扔出来,摔在雪地上,他拼命爬,想抓住那只松开的手,可雪太厚,他爬不动。
小八...他哑着嗓子喊,眼泪砸在腰牌上,把锈迹泡开一道缝
是我啊...哥没忘你。
当夜,他跪在同鸣冢前,把腰牌埋进雪里。
碑墙上的头骨在月光下泛着青白,他磕了九个响头,每个都砸得雪沫四溅
对不住...以前拿你们的骨头立旗,是我怕忘了疼。现在...我记清了。
第二日清晨,他站在苏芽的医庐前,睫毛上沾着霜花:我要去东岭。
他摸出怀里的腰牌,最后一座钉,在我家老屋的灶台下。
燕迟刚要开口,苏芽按住了他的手背。
她望着断颅泛青的唇角,那道被剥去脸皮留下的疤,此刻正随着他的呼吸轻轻颤动:
让他去。她轻声说,有些疼,得自己抠出来,才能结痂。
断颅走的那天,雪下得很大。
他背着铁镐,一步一个深脚印,往东南方去了。
燕迟站在谷口望了很久,直到他的影子被风雪吞尽,才转头对苏芽说
我总怕他再陷进执念里。
他已经走出来了。
苏芽望着天空,雪片落在她睫毛上
你看,他没带酒,没带刀,只带了包我给的伤药——他开始怕死了。
两日後的黄昏,北行谷的陶铃突然无风自响。
苏芽正在温室里检查红芽草,听见那清越的响声,手猛地一抖。
她摸向腰间,玉符的金纹已经爬过了三分之二,烫得她掌心发红。
阿芽!燕迟掀帘而入,眼里闪着光
西岭监测仪的指针...稳住了。他抓起她的手按在案上的铜壶上,地温在升,很慢,但不停。
苏芽的喉咙突然发紧。
她想起断颅出发前说的话:死者不说忠君,只说想回家。或许地火也一样——被钉锁了三百年,它要的从来不是暴烈的宣泄,是一条能好好的路。
窗外,雪不知何时停了。
天际泛起淡淡橙光,像谁在云后点了盏灯。
陶铃还在响,一声接一声,像在应和地底传来的、稳定的三拍。
苏芽望着那橙光,忽然笑了。
她知道,等这光再亮些,北行谷的冬天,就要长出新的春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