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裂未合,寒气如刃。
苏芽看着影行队队员用红芽草汁涂抹冻伤的手背,草汁的腥甜混着血锈味涌进鼻腔。
她转身时,眼角余光扫过那方升出的黑岩——金纹正随着她的心跳明灭,像被一根无形的线牵着,咚,暗下去;咚,又亮起来。
“头儿!”哭脉者的吟唱突然拔高,血泪溅在冰面上,开出一串红梅。
苏芽顺着她的声音望去,黑岩上的金纹竟顺着泪痕的方向蔓延了寸许,像饥渴的蛇在舔舐水源。
她喉间发紧,这规律太熟悉了——像当年在产房里,手按在产妇腹部感知宫缩时的节奏。
“地火养人,人心暖地……”祖母临终前的呢喃突然撞进脑海。
那时她跪在床前,老稳婆的手像枯树皮,攥着她的手腕往火盆里指:“地脉不是死石头,它听得见人喘气、人哭嚎、人喊饿——你接生的每个娃子落地时那声哭,都是往地脉里填热炭。”
苏芽的指甲掐进掌心。
她望着哭脉者颤抖的肩膀,影行队队员冻得通红的手背,突然扯开嗓子,声音混着冰碴子撞向风里:“布声环三圈!内圈哭脉者,诵《生者簿》名录!中圈影行队,陶盾击心跳!外圈——”她转身看向缩在队伍最后方的灰衣人,“钟奴,出列。”
钟奴的身子猛地一震。
这个三年前在谷口被捡回来的男人,总是垂着头,指节上全是叩铜器磨出的茧。
此刻他抬头,浑浊的眼睛里泛起水光,像口被灰尘蒙了多年的老井突然落进颗石子。
苏芽从腰间解下一面残钟——是她在废城破庙里捡的,缺口处还沾着锈红。
“你会敲‘释命钟’么?”她把钟递过去,指腹擦过钟身,“三年前建谷那日,你蹲在工地边上,用碎陶片敲的就是这个调子。”
钟奴的喉结动了动。
他接过钟,掌心贴住冰冷的青铜,突然闭上眼。
风掀起他的衣角,露出腰间系着的半块陶铃——和苏芽在工地废墟里见过的,那堆碎陶片上的纹路一模一样。
“咚——”
第一声钟响像块沉石坠入深潭。
钟奴以胸贴钟,双手交击,节奏沉缓得像北行谷冬日里的漏刻。
苏芽的太阳穴突突跳,这不正是建谷第一日的开工钟律?
那时他们用冻僵的手砸开冰壳,第一块基石落地时,不知谁捡了块破铜片,敲出的就是这个调子。
黑岩上的金纹开始剧烈跳动,每跳一次,地底就传来一声闷响,像是有人在回应。
雪母突然踉跄后退,脸上的骨灰被震落,露出底下青灰的皮肤:“住手!这是唤醒灾劫!你们会把地脉里的怨气全勾出来——”
“想…听…见。”
细小的划痕在冰面上绽开。
静童不知何时爬到了钟奴脚边,赤着的脚底板渗着血,手指在冰上划得飞快。
他抬头,雾蒙蒙的眼睛里映着钟奴的影子,又划了一遍:
苏芽蹲下身,冰碴子扎进膝盖她也没察觉。
她想起初见静童时,这孩子被绑在祭坛上,嘴里塞着冰珠,喉咙里只有嗬嗬的闷响。
原来不是哑,是被人堵了嗓子。
她解下腕上的铜铃——这是三年前第一个末世婴孩的母亲送的,说孩子抓周时攥着它笑了。
苏芽把铜铃套在静童脚踝上,铃铛轻响,像片薄冰掉进春溪:“你想说什么,就用脚说。”
静童的脚趾动了动。
他突然撑起身子,双脚在冰面上狂舞。
脚踝的铜铃随着动作叮铃作响,节奏杂乱却有种说不出的鲜活——像孩童追着蝴蝶跑时的喘息,像老妇在灶前搅粥时的哼歌,像所有被冻在永夜里的、本该热热闹闹的声音。
“释命钟”的沉,“同鸣钟”的闷(影行队的陶盾),“劳火钟”的亮(静童的铜铃),三种声音绞在一起,撞进地裂。
苏芽的血视在剧痛中睁开,她看见无数光丝从众人身上飘起——哭脉者念出的名字,影行队击出的心跳,钟奴敲出的记忆,静童铃中的渴望,全顺着金纹钻进黑岩。
地裂开始收拢。
金纹像活过来的蛇,爬满整块岩石,最后在顶部拼成一行古字:“人声未绝,地脉不灭。”
雪母的膝盖砸在冰面上。
她颤抖着扯下耳中的雪团,混着血的清水顺着耳窝往下淌。
“所以……你们一直在说话?”她的声音轻得像片雪,“我们用童血封眠,用禁咒塞耳,以为是在护它……原来它要的,只是有人愿意陪它醒着。”
她突然扯开腰间的白袍,露出瘦骨嶙峋的后背。
暗红的血咒爬满皮肤,每道都是用祭司的血刻的“封眠经”。
“若我毁经,你们能保证……不再重蹈覆辙吗?”
苏芽扶起静童,他脚踝的铜铃还在响。
“不能。”她望着雪母泛红的眼尾,“但我能保证,以后每一次决定,都会有人在场哭、有人在场骂、有人在场反对——只要声音不断,路就不会断。”
焚经的火盆是哑陶临时搭的。
雪母将最后一片经皮投入火中时,静雪原的天空突然裂开道缝。
第一缕阳光漏下来,照在黑岩上,金纹顿时灼灼如燃,像有人在地底点了盏灯。
“替我听听……春天。”雪母的声音被风卷走。
她转身走向地裂,身影在裂隙闭合前消失,只留下一串脚印,很快被新落的雪盖住。
火焰腾起的瞬间,整片冰原发出龙吟般的长鸣。
悬在空中的雪尘终于落下,汇集成细流,蜿蜒着朝南而去。
苏芽望着那道雪溪,想起北行谷的红芽草——此刻它们该正朝着北方弯腰,像在迎接什么。
“头儿。”影行队队长抹了把脸上的雪水,“该启程了。再晚,归谷的冰道要封了。”
苏芽摸向心口的玉符,这次它不再灼烧,反而透着温凉,像块泡在温水里的玉。
她回头望了眼黑岩,金纹在阳光下闪着光,像无数双眼睛。
归队的路上,风里的腥气淡了。
但当他们走到静雪原边缘时,所有人都停住了脚步——南方的天空压着团墨色的云,雪片大得像巴掌,砸在泥衣上发出闷响。
“是暴龙江的封江雪。”雪耳摸了摸地脉,“比往年早了半个月。”
苏芽扯了扯狐皮围脖,这是燕迟硬塞给她的,现在还留着他的体温。
她掏出怀里的羊皮地图,边角被磨得发毛,上面用炭笔标着十几条归谷路线。
“还有别的路么?”她问。
“有。”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苏芽转身,燕迟正踩着深雪走来,发带被风吹散,额角沾着墨汁——和她出发那日一模一样。
他手里攥着卷新绘的地图,“穿过极北的风蚀峡。”他抖开地图,指尖点在一处裂谷标记上,“虽然险,但能避开封江雪。”
苏芽望着他眼下的青影,突然笑了。
她伸手替他理了理乱发,指腹擦过他额角的墨渍:“那咱们就……穿峡而归。”
风卷着雪粒打在地图上,燕迟的指尖在风蚀峡标记上顿了顿。
远处,地裂闭合处的黑岩仍泛着金光,像颗嵌在冰原上的心脏,随着众人的脚步声,一下,一下,跳得更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