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方沾着李振血迹与尘埃、又被内侍小心翼翼拂拭干净的明黄绢帛,最终并未被送入朱温手中,而是由敬翔亲自接过,妥善收存。这不再是简单的劝进诏书,而是诛杀“逆臣”、废黜太后的铁证,是新朝开基必须祭献的第一份牺牲。
李振的人头,被高悬于汴梁最繁华的城门之上,双目圆睁,凝固着临死前无边的惊愕与悔恨。那张曾经在梁王府邸内外叱咤风云的面孔,此刻在风吹日晒下迅速失去血色,变得青紫浮肿,成了汴梁百姓口中最新、最惊悚的谈资,也成了悬挂在所有潜在“不忠者”心头的一柄利剑。夷其三族的命令被迅速执行,哭嚎声在汴梁城数个角落短暂响起,又迅速被更大的恐惧与寂静吞没。
消息如同带着瘟疫的寒风,无孔不入地吹进了洛阳那座已然残破的宫城。
长秋殿内,当一名面无人色、浑身颤抖的小宦官,连滚带爬地进来,语无伦次地禀报完李振被定为奸夫、枭首示众、夷灭三族的消息后,何太后手中正捧着的、唯一一套还算完整的白瓷茶盏,哐当一声跌落在地,摔得粉碎。瓷片与温热的茶水四溅,如同她此刻彻底崩碎的心神。
她没有哭,也没有叫。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原本就苍白如纸的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得干干净净,呈现出一种死寂的灰白。那双曾经母仪天下、顾盼生辉的凤眸,此刻空洞得如同枯井,映不出丝毫光亮。李振是奸夫,那她是什么?淫妇。朱温甚至不需要任何实质的证据,只需要这一个名头,便足以将她,将大唐最后一点母仪天下的尊严,践踏进污泥深处,永世不得超生。
她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只是没想到,会以如此不堪、如此恶毒的方式降临。
紧接着,甚至没有给她任何喘息、任何申辩的机会——在这座已然姓朱的宫城里,也无人会听她的申辩——一队由朱温心腹宦官带领的、如狼似虎的健壮宫妇和面无表情的甲士,便闯入了长秋殿。
“奉梁王钧旨!”那宦官声音尖利,毫无人气,“何氏德行有亏,秽乱宫闱,不堪为天下母仪,即日起,废为庶人,迁入西内冷宫!”
没有圣旨,只有“梁王钧旨”。曾经的太后凤冠被粗鲁地摘下,华贵的宫装被强行剥去,换上粗糙的灰色布衣。她像一件碍眼的垃圾,被那些曾经在她面前卑躬屈膝的宫人,连拖带拽,拉出了居住了多年的长秋殿。
西内冷宫,那是宫中早已废弃的一角,宫墙斑驳,荒草丛生,蛛网密结,殿宇门窗破损,漏风漏雨。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霉味和尘埃的气息。这里没有炭火,没有像样的被褥,甚至连一盏稳定的油灯都难寻。送她来的宫人将她往那空旷、潮湿、冰冷的殿内一推,便迅速锁上宫门,脚步声毫不留恋地远去,将她与整个世界彻底隔绝。
黑暗与寒冷,如同无形的巨兽,从四面八方涌来,将她紧紧包裹。
她蜷缩在角落里一堆勉强算是铺盖的、散发着霉味的干草上,身体抑制不住地颤抖。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因为那浸透骨髓的绝望与屈辱。她想起了初入宫时的懵懂与憧憬,想起了儿子被立为皇帝时那短暂虚幻的荣耀,想起了朱温闯入宫中时那毫不掩饰的、将她视为玩物的贪婪目光,想起了自己为了儿子性命委身仇敌的夜晚,想起了那被迫写下的、断送大唐江山的诏书……
一切都成了讽刺。她牺牲了一切,尊严、身体、名誉,最终换来的,却是这样一个污秽不堪的结局。
殿外,不知何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冷雨,雨点敲打着残破的窗棂和瓦砾,发出单调而令人心碎的声响。
几天后的一个深夜,冷宫中传出一声凄厉至极、饱含了所有怨愤与绝望的哭嚎,那声音划破雨夜,尖锐得令人毛骨悚然,随即,一切又归于死寂,只剩下雨声依旧。
次日清晨,雨停了,天色依旧阴沉。负责送些残羹冷炙的小宦官,隔着门缝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气息,大着胆子推开那并未锁死的破门。
灰色的身影悬在殿梁之上,布绳深深勒入脖颈,昔日太后的身躯在清晨微光中轻轻晃荡。面容扭曲,双目圆睁,直勾勾地“望”着殿顶的破洞,那里,有一线灰白的、毫无希望的天光漏下。
消息被层层上报,最终以最快的速度传到了开封。
朱温正在新营建的宫殿里,试穿尚衣监紧急赶制出的帝王衮服,闻言,只是不耐地皱了皱眉。
“废后何氏,因秽行暴露,无颜见人,已于冷宫中羞愧自尽。”敬翔在一旁,用毫无波澜的语气,为这件事定下了最终的调子,“着人草草收敛,按庶人礼葬之即可。”
一份早已拟好的、以唐哀帝口吻发布的诏书,被送到了孤坐于太极殿、形同傀儡的皇帝李柷面前。诏书中,哀痛地陈述了母后的失德与自尽,并自愿追索母后家族若干罪责,最后,再次恳切地请求梁王顺应天命,早日登基。
李柷坐在那空旷得可怕的、象征着大唐最高权力的大殿里,听着内侍用毫无感情的声线宣读着这份诏书,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如同戴上了一张玉石雕琢的面具。只有那微微颤抖的、握住龙椅扶手的手指,泄露了他内心如同岩浆般翻滚,却又不得不死死压抑的滔天巨浪。
他拿起笔,在那份早已为他准备好的、自愿禅位于梁王的诏书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笔尖划过绢帛的声音,细微得几乎听不见,却如同惊雷,炸响在他灵魂深处。
玉玺,那方传承了近三百年、象征着大唐无上权威的玉玺,被内侍捧起,蘸上鲜红的印泥,然后,重重地盖落在诏书之上。
咚的一声闷响。
仿佛是整个李唐江山,二百八十九年的国祚,在这一刻,彻底断折,轰然倒塌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