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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梁,开平二年,岁末。洪州。

北方的酷寒,似乎也随着商旅的驼铃与驿卒的快马,渗透到了江南的骨髓里。虽然赣水尚未结冰,但连日的阴雨夹着刺骨的湿冷,让习惯了温暖气候的洪州军民叫苦不迭。节度使府的议事堂内,几盆巨大的兽首铜炉烧得通红,将这股阴寒勉强驱散。

刘澈端坐主位,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面前的案几。案上,是一份刚刚由北方快马加急送抵的情报,寥寥数语,却字字千钧。

“……李存勖雪夜奇袭,大破梁军于三垂岗,潞州之围遂解。朱温老贼震怒,斩杀数将,然颓势已成,不得不后撤三十里下寨,与晋军对峙。据传,梁军此役,士卒、民夫死伤逃亡者,数以万计,半年之功,毁于一旦……”

情报在谢允、李嵩、张虔裕、刘金等核心文武手中传阅,每个人的脸上都露出了难以掩饰的震惊与思索。这则消息,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块巨石,其激起的波澜,足以改变整个天下的格局。

“痛快!朱温老贼,自篡唐以来,骄横不可一世,今日终于是踢到铁板了!”性子最急的刘金第一个拍案叫好,脸上满是幸灾乐祸的笑意,“主公,这可是天赐良机!朱温主力被李存勖死死拖在北方,无暇南顾,我等何不趁此时机,挥师北上,直取鄂、岳,窥伺淮南之背?”

他的话音刚落,张虔裕便出列附和,他虽然不像刘金那般喜形于色,但眼中的战意同样炽热:“主公,刘将军所言有理。兵法云,攻其所不戒,出其所不意。徐温定然也以为我军新定,不敢妄动。若我军以一支偏师,自上游袭扰其舒、黄二州,必能使其首尾难顾。同时,大军主力南下,一举荡平虔州卢光稠,彻底统一江西全境。如此南北并进,待朱温反应过来,我等已尽得赣地,实力大增矣!”

然而,李嵩却皱起了眉头,他放下情报,躬身道:“主公,两位将军之言,虽显壮志,恐非上策。我三州之地,经检籍、均田,民心初附,然府库实未充盈,新法推行亦需时日巩固。此刻若再起大战,无论南北,皆需动用巨万钱粮,征发数万民夫。百姓方得喘息之机,若再加重负,恐生怨怼。新政之根基未稳,若轻启战端,犹如大病初愈之人,行剧烈之举,恐有倾覆之危。”

谢允也缓缓开口,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沉静,却带着不容辩驳的道理:“李判官所虑极是。朱温虽败,然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其在荆襄、淮北仍有重兵。我军若轻举妄动,一旦战事胶着,朱温只需遣一偏师南下,便可使我腹背受敌。况且,潭州马殷,亦对我江西虎视眈眈,岂会坐视我等壮大?此时,最忌的便是‘冒进’二字。臣以为,当务之极,仍是内修政理,外示和平,抓紧这难得的喘息之机,将三州之地,真正打造成铁板一块!”

议事堂内,两种截然不同的意见激烈碰撞。武将们渴望建功立业,抓住战机;文臣们则着眼于固本培元,强调稳妥。刘澈沉默地听着,目光扫过众人,最终,落在了那个一直未曾发言的、今日特许参与议事的身影上——他的妻子,钱元华。

“夫人,”他开口,打破了争论,“对此事,你如何看?”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聚焦到了钱元华身上。武将们带着几分不解与轻视,文臣们则多了几分好奇与审慎。

钱元华并未因成为焦点而有丝毫慌乱。她从容起身,走到巨大的沙盘前,手中不知何时已多了一根细长的竹枝。她先对刘澈微微一福,随即开口,声音清越,条理分明:

“诸公之言,皆为谋国之策,元华不敢妄加评判。然妾身斗胆,试从另一处着眼。”

她的竹枝轻轻点在沙盘上代表汴梁的位置:“朱温之败,于我洪州而言,最大的利好并非是他给了我们进攻他人的机会,而是他暂时失去了主动干涉我等的能力。以往,主公头顶梁朝节度使之名,如同悬丝傀儡,行事处处受其掣肘。如今,此线虽未断,却已松弛。此乃我等变‘名义’为‘实际’之最佳时机。”

“北上攻淮南,不可。”她断然道,“徐温非庸才,淮南水网密布,我军不习水战,劳师远征,必败无疑。南下取虔州,可为长远之计,却非今日之急务。一则劳民伤财,二则虔州地处偏远,山多田少,于我实力增长,裨益不大。”

张虔裕等人闻言,眉头紧锁,显然不甚认同。

钱元华话锋一转,竹枝在沙盘上画了一个圈,将洪州、吴越,以及东南沿海连成一片:“夫君,诸公。我等为何不换个思路?既然陆上用兵时机未到,何不将目光投向江海?”

“江海?”刘澈眼中精光一闪。

“然也。”钱元华的声音笃定了几分,“朱温败于北方,无暇南顾,其对长江水道之控制必然减弱。而我洪州,坐拥赣水、鄱阳湖,直通大江。东面,则是我吴越国,海贸繁盛,船坚帆利。妾身以为,我等当行‘固本开放’之策!”

“固本,乃李判官、谢长史所言,继续深耕内政,推行新法,积蓄钱粮,操练精兵,此为立身之根本,不可动摇。”

“而开放,便是要打破江西四面受困之局!其一,立即遣使,再赴吴越,商谈开辟自洪州,经鄱阳湖、长江,直达杭州之水路商道!我江西之木材、矿产、瓷器、茶叶,皆为吴越所需;而吴越之盐、铁、丝绸、海外珍奇,亦为我等急缺。商路一通,则财源滚滚,何愁府库不充?其二,以吴越之助,创建我洪州水师!吴越有良匠、有船样、有熟悉江海之将校。我等可出人出料,请其相助。一旦我军水师初成,则进可沿江袭扰淮南,退可扼守湖口,拱卫腹心,变被动为主动!”

“此策若成,”钱元华环视众人,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我洪州,外有吴越为盟,内有钱粮自足,东有通海之利,西有山川之固。如此,则无需急于一时之战功,只需静待天下之变。待北方朱、李相争疲敝,淮南内耗生变,我等携充盈之国力,精锐之士卒,顺势而出,大事可图矣!”

张虔裕等人原本脸上的不忿,早已化为深思与震撼。他们从未想过,除了打仗,还有这样一条路可走。通过商业与水师,将江西的地理劣势,转化为联通吴越、面向江海的优势!这等宏阔的战略视野,已经完全超出了单纯的军事范畴。

刘澈凝视着钱元华,心中巨浪翻涌。他知道她聪慧,却未料到她的才略竟至于斯!这不仅仅是见识,更是一种格局,一种将政治、经济、军事、地理融为一体,进行长远规划的顶级谋略。

他缓缓起身,走到沙盘前,拿起那根竹枝,重重地在钱元华刚刚画下的那条水路上一点。

“好一个‘固本开放’!”他声音中带着难以抑制的激赏,“就依夫人之言!此事,便由你与谢允、李嵩共同主理!即刻筹备二次遣使吴越事宜,所需一切,予取予求!”

淮南,广陵城。

徐温坐在堂上,手中同样捏着一份来自北方的军报。他的脸上没有喜悦,只有愈发深沉的凝重。

“朱温败了……”他喃喃自语。这对他而言,同样是解除了头顶一柄悬剑。但他想得更远。

“父亲,孩儿以为,朱温新败,我等正可趁机收复被其占据的淮北数州!”长子徐知训跃跃欲试。

“糊涂!”徐温冷斥一声,“你只看到朱温败,却没看到李存勖胜!一个更年轻、更凶狠的强敌正在北方崛起!此时北上,正撞其锋芒,愚不可及!”

他的目光,投向了墙上地图的西南角——江西洪州。

“我等真正的心腹之患,在这里!”他手指重重一点,“刘澈小儿,得钱镠之助,娶其孙女,声势大涨。如今朱温又败,他再无掣肘,必将加速坐大。此人若与钱镠连成一片,东西夹击,我淮南危矣!”

“传令!”徐温眼中杀机一闪,“命上游水师,加强对长江江面的巡查与封锁!尤其要严查自东而来、悬挂吴越旗号的船只!再,增兵蕲、黄二州,于江西边境,再筑几座壁垒。我要让他刘澈明白,江西,不过是朕困在笼中的一只鸟,他飞不出去!”

吉州,庐陵县,一处偏僻的村庄。

寒冬的田野一片萧瑟,但村口却围满了人,气氛热烈而紧张。几名身穿崭新官服、腰挎算盘和文书夹的年轻小吏,正在村中长老的陪同下,挨家挨户地进行着什么。他们便是新成立的“检籍司”的官吏。

“王二狗家,户主王二狗,妻刘氏,子二,女一。原为张大户家隐户,今核查属实,准予单独立户!”一名小吏高声唱喏,随即在一份新的户籍册上,用清晰的楷书写下了这一家人的名字。

被称作王二狗的黝黑汉子,激动得浑身发抖,他拉着妻子和孩子,对着那名小吏就要下跪。

“使不得!使不得!”小吏连忙扶住他,“我等奉王妃与节度使将令,行均田检籍之法,使耕者有其田,编户有其籍,此乃分内之事!尔等既入新籍,便是我洪州之民,官府会按人头分给你们三十亩口分田,只需按新税法缴纳田租,便再无人能欺压你们!”

王二狗的妻子抱着孩子,喜极而泣。多少年了,他们一家像牲口一样依附于豪强,没有自己的名字,没有自己的土地,辛苦一年,所得不过勉强糊口。如今,他们终于成了堂堂正正的“人”,有了自己的户籍,有了自己的田产!

“谢……谢王妃!谢使君大人!”王二狗嘴唇哆嗦着,说不出更多的话,只是一个劲地作揖。

小吏笑了笑,将一块刻着“王二狗户”的木牌交给他,又转向下一家。在他身后,是无数双充满希望与感激的眼睛。

这股希望的涓涓细流,正在江西三州的无数个村庄里汇聚。它们无声无息,却比任何战鼓都更能凝聚人心,也更能奠定一个政权最坚实的根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