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州军的战鼓声,如同滚滚天雷,自赣水之畔涌来,瞬间压倒了城中所有杂乱的声响。那沉闷而富有节奏的鼓点,仿佛直接敲击在每一个人的心脏上,无论是正在疯狂砍杀的士兵,还是躲在角落瑟瑟发抖的平民,都在这一刻不约而同地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愕然地望向城外。
紧接着,是使者那被内力催动、传遍全城的洪亮喊话:
“城内将士听真!尔等皆为江西子弟,何苦同室操戈,徒为他人笑!今主帅已亡,大势已去!凡弃械投降者,既往不咎!负隅顽抗者,城破之日,玉石俱焚!”
这声音,对于不同的人,听在耳中,便是截然不同的意味。
谭全播的中军大帐内,几支火把被风吹得忽明忽暗,将他脸上交错的血污与疲惫映照得如同鬼魅。他拄着一柄卷了刃的长刀,半边身子都靠在刀柄上,才能勉强站稳。脚下,是几名刚刚从前线退下来的、浑身是伤的亲兵。
当城外的鼓声与喊话传来时,谭全播那早已麻木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复杂的表情。有解脱,有不甘,有屈辱,最终都化为一声长长的、满是苦涩的叹息。
他知道,自己输了。不是输给了卢延昌那个蠢货,而是输给了城外那个自始至终未曾露面,却将人心算计到极致的刘澈,以及其背后那个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谋主谢允。从自己听信谣言、坐视龙陂大营覆灭的那一刻起,他便落入了一个精心编织的死局。
“将军……”一名独臂的副将挣扎着起身,声音嘶哑,“刘澈小儿欺人太甚!我等便是战死,也绝不投降!”
“战死?”谭全播缓缓转过身,浑浊的目光扫过帐内这些追随他多年的老兄弟。他们一个个带伤,盔甲残破,眼神中虽有悍勇,却掩不住那深入骨髓的疲惫。“为了什么战死?为卢家?卢光稠已经死了。为卢延昌那个疯子?他已经把我们当成了弑父的仇人。还是为我们自己?我们为之奋战的虔州,已经被我们自己人,弄得满目疮痍。”
他举起手中的长刀,刀锋上,还沾着不知是哪个卢氏亲兵的血。
“我们都是江西人,为了一场被小人挑拨的内乱,死伤了这么多自家兄弟,值得吗?”他的声音不大,却让帐内所有人都低下了头。
谭全播将长刀重重地插在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金属撞击声。
“传我将令,”他闭上眼,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打开东门,全军……放下兵器,向洪州军投降。”
“将军!”
“这是命令!”谭全播猛地睁开眼,眼中已是一片决然,“我谭全播可以死,但不能让这么多跟着我出生入死的兄弟,再死于这场毫无意义的内耗!至少……要给他们留条活路。”
与此同时,在刺史府附近的一处街巷,卢延昌正红着眼,挥舞着宝剑,亲自带着最后的百余名家兵,与谭全播的部下进行着最后的血腥搏杀。他状若疯魔,口中不住地咒骂着“谭全播逆贼”。
城外的鼓声与喊话,他自然也听到了。
“刘澈……连你也来欺我!”他仰天狂啸,声音中充满了绝望与疯狂,“好!好!好!你们都想我死!我偏不死在你们手上!儿郎们,随我杀!杀光谭全播的走狗,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
然而,他麾下的士兵,早已是强弩之末。当谭全播下令投降的消息传来,当他们看到东面谭氏军队的阵线上,一面面白旗被举起时,这最后的斗志,也瞬间土崩瓦解。
“降了!谭将军降了!”
“不打了!不打了!”
不知是谁第一个扔掉了兵器,紧接着,卢延昌身边那些本就是被强拉来的壮丁和家兵,如同多米诺骨牌一般,纷纷丢盔弃甲,四散奔逃,或跪地求饶。
转瞬之间,原本还在激烈厮杀的街巷,只剩下卢延昌和他身边最后的十几个死忠亲卫,被谭全播部下和渐渐围拢上来的洪州军前锋,围在了中央。
“哈哈……哈哈哈哈……”卢延昌披头散发,拄着剑,看着周围那一张张或怜悯、或冷漠的面孔,发出了夜枭般的狂笑。笑声中,满是悲凉。
瓦匠王三躲在院子里,听着城外的鼓声停歇,城内的喊杀声也渐渐平息。他壮着胆子,再次从墙洞向外望去。
他看到,街道上,那些曾经凶神恶煞的本地士兵,正成群结队地将兵器堆放在一起,垂头丧气地被另一队士兵押解着,走向城外。而那队押解的士兵,军容整齐,步伐沉稳,正是城外那支洪州军。
更让他惊讶的是,洪州军入城之后,并非如他想象中那般烧杀抢掠。他们迅速接管了各处城门与要道,一队队士兵开始清理街道上的尸体与血污。还有一些士兵,敲锣打鼓地走过每一条街巷,高声宣布着节度使的命令:
“刘使君有令!城中百姓,安居勿燥!自明日起,于城东、城西两处设立粥棚,开仓放粮,救济贫苦!凡此番内乱中房屋受损、家人亡故者,皆可至官府登记,酌情抚恤!”
王三听着那清晰的喊话,愣住了。开仓放粮?还给抚恤?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看着那些洪州兵士虽面带煞气,却秋毫无犯,甚至还帮着一些老人将倒塌的门板扶起,心中那份对乱兵的恐惧,渐渐被一种陌生的、名为“希望”的情绪所取代。
旗舰之上,刘澈静静地听着一条条情报汇总而来。
“启禀主公,谭全播已率其部众三千余人,于东门外缴械投降。其人愿亲自前来,向主公请罪。”
“启禀主公,卢延昌已被我军擒获,其残部尽数被歼或投降。”
“启禀主公,张虔裕将军已率前锋营控制全城,各处府库、武库皆已派兵把守,城中秩序正在恢复。”
刘澈面无表情,只是微微颔首。一切,都在预料之中,甚至比预想的还要顺利。他转头看向钱元华,她正凝望着远处那座硝烟渐散的城池,神色平静。
“文弼此番‘攻心’之策,环环相扣,最终以最小的代价,取了虔州全境。”刘澈轻声感慨,“若依虔裕、刘金之见,强攻入城,我军伤亡,怕是不下三千。”
“夫君善用其谋,将士用命,方有此功。”钱元华回过头,微笑道,“谢长史远在洪州,若知夫君已全有江西,定也十分欣慰。”
她总是有意无意地,将最终的功劳归于刘澈自身,既肯定了谋士的作用,又维护了主帅的权威。这份说话的艺术,让刘澈心中熨帖。
“传令,让张虔裕将谭全播带到刺史府,我稍后亲自见他。”刘澈下令道,“至于卢延昌……好生看管,不可怠慢。”
最后,他站起身,走下旗舰,踏上了虔州的土地。空气中还残留着血腥与焦糊的味道,街道两旁,是百姓们探头探脑、充满敬畏与好奇的目光。
他没有直接前往刺史府,而是先去了城西的粥棚。那里已经排起了长长的队伍,几个洪州军的伙夫,正将热气腾腾的米粥,一勺勺地分发到那些面黄肌瘦的百姓碗中。
刘澈看着那些百姓脸上露出的、近乎贪婪的满足表情,心中并无多少得胜的喜悦,反而升起一股更为沉重的责任感。
攻下这座城,只是开始。如何治理好它,如何让这里的人真正过上安稳日子,如何将这片土地的潜力,转化为自己争霸天下的资本,才是更艰难、也更漫长的战争。
他转头对李嵩道:“告诉掌管粮仓的官吏,粥要熬得稠一些,务必让每个来领粥的人,都能吃饱。另外,立刻组织人手,掩埋城中尸体,清扫街道,防疫病滋生。”
“是,主公。”
夕阳西下,余晖将赣水染成一片金色。刘澈终于走进了那座象征着虔州最高权力的刺史府。庭院里,还残留着昨日厮杀的痕迹。他立于堂前,望着堂上那张空荡荡的刺史宝座,久久不语。
自此,整个江西,名义上与实际上,都已尽归其手。一条潜龙,终于结束了在深渊中的蛰伏,开始缓缓抬起它的头颅,望向了更为广阔的江海与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