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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斯科郊外的这座公墓,与城市本身的喧嚣恍若隔世。

晨雾尚未完全散去,凝结在苍翠的松柏枝叶上,滴落时发出细微的、几乎听不见的声响。

空气清冷,带着泥土和腐殖质的湿润气息,还有一种属于所有墓园共有的、深沉的寂静。这里没有d6那永恒不变的、带着金属和臭氧味道的循环空气,也没有那无处不在的、低频率的机械嗡鸣。

只有风穿过林梢的沙沙声,和偶尔几声遥远的鸟鸣。

瓦莲京娜小心翼翼地跟在白狐身后,踩在湿润的砂石小径上,尽量不发出太大的声音。

她看着前方那个挺拔而熟悉的黑色背影,此刻却感觉有些异样。

白狐的步伐依旧稳定,但不再是d6走廊里那种效率至上的行进方式。

她走得很慢,每一步都仿佛丈量着脚下这片陌生土地与记忆深处之间的距离。

她那头标志性的及腰白发,在稀薄的晨光中泛着一种近乎虚幻的光泽,与周围沉郁的绿色和灰色的墓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她们此行的目的地明确而沉重。

根据d6档案库中那份加密等级极高的个人信息卷宗,她们找到了这里。

安娜·索科洛娃,d6早期奠基者之一,“改造辅助战士”计划的核心技术人员,白狐极少数的、可以被称之为“朋友”的存在,最终安息于此。

墓碑很简单,一方灰白色的花岗岩,上面刻着姓名、生卒年月(1921-2011),还有一个简单的十字架图案。

没有冗长的头衔,没有辉煌的功绩概述,朴素得就像她生前在d6里常穿的那件白大褂。

墓碑被打扫得很干净,周围没有杂草,显然时常有人来看望。

白狐在墓前停了下来,静立如同另一尊雕塑。瓦莲京娜停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屏住了呼吸。

她能感觉到一种无形的、巨大的情感张力从白狐身上弥漫开来,一种更深沉的、几乎能让空气凝滞的静默。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白狐只是沉默地注视着那块冰冷的石头,钴蓝色的眼眸深处,仿佛有无数时光的碎片在飞速流转、碰撞、又归于沉寂。

瓦莲京娜甚至怀疑她是否就这样永远站下去,与这片土地融为一体。

她缓缓地、几乎是仪式般地蹲下身,将一直握在手中的那束花轻轻放在墓碑前。

那是在来的路上,她让瓦莲京娜在公墓门口一家小花店里挑的。

白狐只是站在店外,隔着橱窗,目光长久地落在一簇娇嫩的白色紫罗兰上。

瓦莲京娜立刻明白了,买下了它们。

此刻,这些带着露水的、纯洁无瑕的白色小花,依偎在灰色的石碑下,绽放着微弱而顽强的生命气息。

接着,白狐从她内侧口袋里,取出了另一样东西。那是一个小巧的、打磨得极其光滑的暗色合金徽章,呈现出标准的六边形,边缘锐利却并不割手。

徽章表面,用精密的激光蚀刻技术,勾勒出d6设施的抽象几何标志,下方是一行清晰的、花体俄文字母:“БeЛАr ЛncnЦА”。

没有编号,没有军衔,只有这个她承载了一生的代号。

这是出发前,她在b7-Δ主控室里,用废弃的合金边角料亲手制作打磨的。

她将它极其郑重地、端端正正地放在了那束白色紫罗兰的旁边。徽章冰冷的金属光泽,与花朵的柔软鲜活彼此映衬。

做完这一切,她并没有立刻起身。

她微微向前倾俯,白色的发丝垂落,几乎要触碰到冰凉的碑石。

她用一种极低极低的声音,一种瓦莲京娜从未听过的、仿佛怕惊扰了谁的梦境的音量,开始呢喃。

那声音模糊不清,断断续续,融入了风声里,只有离得最近的瓦莲京娜,能捕捉到一些零星的字眼。

“安娜...”

“...我来了...”

“‘家’...变了......有了花园...就在农场边上...你一定会喜欢......”

“...歌声...不是录音...是我...唱的...”

“还有孩子......像瓦利亚...像你一样聪明...倔强...”

“我很...想念......”

那不再是平日里通过加密频道下达指令的、冷静无波的声音,也不是给孩子们讲述故事时那种刻意放缓放柔的语调。

那里面浸透着一种无法用言语完全形容的复杂情感——深切的怀念,漫长的孤独,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以及一种跨越了数十年光阴、终于得以倾诉的释然。

这低语是对逝者的汇报,是对往事的追溯,更是一场迟到了太久太久的、纯粹私人的对话。

一阵微风吹过,拂动了白狐额前的银发,也轻轻摇动着墓碑前的白色紫罗兰和小巧的徽章。

花朵纤细的茎叶微微颤动,仿佛发出了一声无声的叹息,温柔地回应着生者的哀思。

瓦莲京娜静静地站在一旁,眼眶不由自主地湿润了。她看着白狐微微颤抖的肩线,感受着那浓得化不开的悲伤与思念,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

她上前一步,没有说什么安慰的话,只是默默地、轻轻地伸出手,握住了白狐垂在身侧的那只冰凉的手。

那只手,曾经精准地操作过最复杂的控制台,曾经握持军刀瞬间瓦解威胁,曾经为了拯救而撕裂钢铁。

此刻,它只是冰凉地、微微僵硬地躺在瓦莲京娜温暖的手心里。

然而,几秒钟后,瓦莲京娜感觉到,那只手微微动了一下。

然后,反过来,轻轻地、但确实地回握住了她的手。

力道很轻,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依赖和确认。

仿佛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面对着永恒的逝者,她们是彼此唯一的、来自那个深埋地下的“家”的依靠。

瓦莲京娜也学着记忆中一些老人的样子,用空着的另一只手,有些生疏地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为这位素未谋面、却深深影响了她所敬爱之人的前辈,献上自己一份安静的哀思和敬意。

白狐终于缓缓站起身。

她没有看向瓦莲京娜,目光依旧停留在安娜的墓碑上,但握着瓦莲京娜的手却没有松开。

她的脸上依旧没有什么明显的表情,但那双钴蓝色的眼眸,仿佛被水洗过一般,变得更加深邃、清澈,里面翻涌的情绪正在慢慢沉淀,化为一种更为恒久的、沉默的哀悼。

她们就这样并肩站了一会儿,在这片宁静的、被松柏守护的墓园里,站在过去与现在交汇的这一点上。

阳光渐渐变得强烈了一些,穿透雾气,在墓碑和花草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我们走吧,瓦利亚。”最终,白狐轻声说道,声音恢复了大部分的平静,只是略微有些沙哑。

她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那块墓碑,仿佛要将这一切刻入自己永恒的记忆。

她松开了手,转身,步伐依旧稳定,向着来路走去。

瓦莲京娜快步跟上,回头望了一眼。

那束白色的紫罗兰和那枚小小的、闪耀着d6印记的合金徽章,静静地陪伴着长眠于此的科学家,在莫斯科的阳光下,诉说着一段跨越生死的、关于守护、记忆与归家的故事。

风再次吹过,带来远处城市的模糊喧嚣,却吹不散此地此刻的宁静与庄严。

对于尼娜·瓦西里耶夫娜·潘菲洛娃而言,这一次短暂的驻足,一次无声的祭奠,或许比她指挥过的任何一场战斗,都需要更多的勇气,也承载着更重的分量。

她正在一步步,拾回那些散落在时间长河中的碎片,拼凑出一个更加完整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