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夏这突如其来的问话,让车内陷入短暂的沉寂,只有轮胎碾过路面的沙沙声。她的这个问题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漾开了无形的波纹。
陈峰的目光从窗外收回,落在车前方的公路上,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事实:“生气?为什么要生气?”
他顿了顿,似乎真的在思考这个问题的合理性,然后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疲惫的自嘲,“这段时间累成狗一样,就算有气,也该冲着灵武县那帮罄竹难书的王八蛋去。”他将一个清晰而正当的靶子立了起来,巧妙地避开了情感的核心。
林夏握着方向盘的手指微微收紧,指尖有些发白。他没有承认,可这急于否认和转移话题的姿态,反而像一种无声的告白,让她心头那点忐忑悄然化开,渗出一丝甜蜜。他是在意的,只是他不愿承认,或者,连他自己都还未分明。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决心,声音放缓了些,带着试探的轻柔:“陈峰,那我们......现在还是朋友吗?”
陈峰侧过头,深邃的目光落在她略显紧绷的侧脸上,仿佛要透过那层故作镇定的外壳,看清她真正的意图。沉默在车厢里流淌了几秒,他最终点了下头,从喉间溢出一个简单的音节:“嗯!”
得到这声承认,林夏像是被注入了勇气,眼眸微微亮起。她开始说,起初还有些斟酌,后来越说越快,仿佛打开了某个奇妙的开关:“既然是朋友,那真正的朋友,相交的是眼前这个人,怎么会去在意对方背后那些标签和身份呢?”
她话锋一转,竟天南海北地神吹起来,从古代侠客萍水相逢、倾盖如故,讲到江湖儿女不拘小节、义字当先,她的思维跳跃得厉害,语气却格外认真,试图用这种看似不着边际的方式,构建一个超越世俗身份的理想国,小心翼翼地绕开那个最关键的中心点。
陈峰听着她这通跨越时空的“高论”,从最初的微怔到后来的些许招架不住,冷峻的眉眼间不易察觉地松动了一丝。这丫头,分明是想告诉他什么,却又倔强地不肯明说,只有用这种迂回又可爱的方式打着擦边球。
陈峰终于忍不住,出声叫停了她这发散得过远的思绪。
“停!”
他声音不高,却带着有效的制止力。
林夏的声音戛然而止,车厢里瞬间只剩下引擎的轰鸣。她下意识地抿住了唇,等待着他的下文。
陈峰转回头,目光平静却极具穿透力地看向她,直接撕开了所有朦胧的伪装:“林野是你哥,雷婷是你嫂子,”他顿了顿,语气笃定,掷地有声,“林正阳省长,是你父亲。对吧?”
“吱——”
轮胎与路面发出一声短促而尖锐的摩擦声!
林夏几乎是本能地猛地踩下了刹车,越野车在惯性作用下微微前冲,又迅速停稳。她倏地转过身,直直地看向陈峰,一双杏眼瞪得圆圆的,里面写满了措手不及的惊慌和紧张。
两人在骤然静止的车厢里对视着,空气仿佛凝固了。时间一秒一秒流过,林夏能看到陈峰眼中清晰的自己,那是一种被看穿所有伪装后的无措。她纤细的手指紧紧攥着方向盘,因心里剧烈的紧张而微微发抖。
最终,她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又像是破罐破摔,长长的睫毛颤了颤,避开陈峰那锐利的目光,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豁出去的忐忑。
“林夏......就是林夏!”
她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仿佛这是一种坚持和宣言。
“我愿意与你做同事,做......朋友。你呢?”
她抬起眼,咬着下唇,目光里交织着期许、紧张,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小心翼翼地等待着他的审判。
陈峰迎着她那复杂而直白的目光,心脏像是被什么柔软的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她那句“林夏就是林夏”反复在他脑中回响。
是啊!省长的女儿如何?普通百姓的女儿又如何?眼前这个会脸红、会紧张、会神吹海聊、会笨拙地给他泡面、会翻他钱包、又会勇敢追问一个答案的姑娘,才是真实存在的。自己先前那些刻意的疏离和计较,反倒是落了下乘,着了相。
一瞬间,陈峰心中豁然开朗,两日来的那点别扭和芥蒂随之烟消云散。他忽然轻笑出声,那笑声轻松而自然,带着一丝戏谑,打破了车内凝重的气氛。
“别给我套近乎,”他语气轻松地笑骂道,仿佛刚才那段尖锐的对话从未发生,“朋不朋友、同不同事的,先放一边。我可不管你是省长的千金,还是皇帝的公主,你还欠着我钱呢,可别想赖掉。”他挑眉看着她,“不行就从你工资里扣,一分都不能少。”
林夏猛地一怔,似乎没料到他的转折如此之大,如此之不按常理出牌。但看着他眼中消散的冰霜和那抹熟悉的、带着痞气的调侃,她悬着的心一下子落回了实处。因为,她真的害怕失去他,她已经寻找了他八年。
瞬间,一种巨大的欣喜和轻松涌了上来。
而此刻的陈峰,突然想到了一个关键性的问题,既然林野是林夏的哥哥,那么几月前在宁州与林野第一次见面时,林野借着欣赏他的凤玉,引出了那枚丢失的龙玉,接着把话题引到了八年前他救的那个女孩身上,林野这是在验证那件事!
龙玉、林野、林夏,这丫头独自来最贫困的关陵县,以及在关陵县报到时的巧遇,还有林正阳见他时的神情?!
一连串的线索如同散落的珍珠,被这条关键的丝线瞬间串联起来,在他脑海中碰撞出惊人的火花。
他猛地意识到,这根本不是什么巧合!从他踏入关陵县遇见林夏的那一刻起,或许就已经踏入了一个为他精心编织的“局”。林野当初的询问是刻意的试探,林夏的出现绝非偶然,而那位林省长,初见时那审视与探究的目光,此刻也都有了答案——他们是一家人,他们都在从不同的角度观察、验证着同一个目标:就是他陈峰!
他们所做的一切,似乎都围绕着同一个核心:八年前的那场解救,以及那对龙凤古玉。一个惊人的可能性浮上心头,让陈峰的心跳骤然加速——林夏,难道就是当年他救下的那个女孩?!
林夏见陈峰有些走神,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轻声道:“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陈峰收了收心神,目光扫过林夏精致的脸颊,心中立即拿定主意,既然这丫头不挑明,那我就装糊涂,反正有恩于林家,林家不至于恩将仇报吧!
他嘴角微微一扬,打了个马虎眼:“正在算二书记差我多少钱?”
“噗嗤!”
林夏笑出了声,笑得眉眼弯弯,像是雨后初霁的阳光,明亮又带着点狡黠。
“哼!”她故意哼了一声,语调轻快上扬。
“要钱没有,要人......”
她忽然意识到后半句话似乎有些不妥,赶紧轻咳一声,掩饰住那一闪而过的羞涩和尴尬,强行扭转了话头,“反正本姑娘现在没钱!先记账,以后慢慢还,赖不了你的!”
陈峰看着她那副故作嚣张又难掩羞赧的模样,暗自道:这丫头报恩的方式还真特别!
林夏重新握紧方向盘,脚下轻轻放开刹车,车子再次平稳地驶向前方。她目视着道路,嘴角却抑制不住地向上扬起,脸上又恢复了那份“二书记”特有的灵动机敏。
车窗外的景物逐渐由郊野变为城郭,不多时,关陵县委大院那熟悉的大门已依稀可见。
车内方才那几乎要满溢出来的轻松与暖昧,仿佛被这逐渐接近的目的地无声地收敛了几分。林夏嘴角狡黠的笑意还未完全褪去,但目光已重新聚焦在前方的路况上,多了几分专注。陈峰也稍稍坐直了身子,脸上那戏谑调侃的神情渐渐沉淀下来,恢复了几分属于河湾镇代理镇长的沉稳。
短暂的沉默再次降临,却不再是之前的尴尬与试探,而是一种心照不宣的平静。方才那番剖白与玩笑,像一阵清风,吹散了两人之间的迷雾,却也让即将面对的正事显得更加清晰。
林夏轻轻降低车速,车子平稳地拐进县委大院,缓缓停下。
陈峰解开安全带,看了一眼窗外。阳光照在县委大楼的玻璃幕墙上,反射出刺眼的光,让人看不清里面的景象。
但他知道,一场关乎数人前途命运的问询,即将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