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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书迷 > 历史军事 > 朱门浮沉众生相 > 第113章 无弦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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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故事纯属虚构创作,如有雷同纯属意外巧合)。

夏日的风,带着山间特有的清润,拂过庵堂檐角悬挂的铜铃,发出几声悠远而清越的鸣响。这声音,不似人间丝竹的繁复,倒像是从天外飘来,一下一下,敲在心上,却又仿佛未曾留下任何痕迹。

了尘,或者说,曾经的林清韵,此刻正静坐在禅房外的石阶上。她身前并无琴案,更无瑶琴,只有一片被日光晒得微温的青石板,以及石板缝隙里顽强探出头来的几茎嫩绿草芽。她的双手虚悬,指尖微拢,仿佛轻按在无形的琴弦之上,姿态优雅而空灵。目光平和,落在庭院中那棵苍劲的古松上,松针如盖,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她就那样看着,眼神穿透了松针,穿透了光影,似乎看到了更深远的东西,又似乎,什么也未曾刻意去看。

曾几何时,她需要依靠一卷卷佛经,需要聆听师父的棒喝与故事,需要反复叩问内心,才能在那惊涛骇浪般的往事与情绪中,勉强维系一丝平静。那些墨字写就的偈语,那些口耳相传的公案,如同渡河的舟筏,承载着她,摇摇晃晃,从红尘的此岸,驶向未知的彼岸。舟行水上,终是有所依凭,心系佛法,亦难免有所执着。

而今,那字条已然化作佛前的一缕青烟,最后一点红尘挂碍,似乎也随着那青烟袅袅散去。她并未感到预想中的撕裂般的痛楚,或是得到解脱般的狂喜,反而是一种极其自然的……沉淀。如同喧嚣的江河奔流入海,终复归于沉寂与浩瀚。

一阵山风略大了些,卷起地上的几片落叶,打着旋儿,发出“沙沙”的声响。在了尘听来,这风声、叶声、远处隐约的山泉叮咚声,交织在一起,便是一曲天然的音律。她虚悬的指尖,随着这无形的韵律极轻微地颤动了一下,唇角似乎有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无需七弦,无需宫商,天地自有大美,万物皆为乐章。这无弦之琴,在她心中已然奏响,唯有心耳能闻。

她忆起刚入庵时,心绪不宁,常于夜深人静时,偷偷抚摸藏在枕下那方早已冰冷的名贵徽砚——那是她作为林府大小姐时,父亲赠予的生辰礼,象征着过往的才情与荣光。她需要触摸那冰冷的实体,才能确认自己与那段过去的连接,哪怕那连接充满了痛苦。她也曾整夜整夜地抄写《心经》,试图用笔墨的重复劳作来压制脑海中的纷纭万象,字迹时而工整,时而狂乱,映照着内心的挣扎。那时,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山是阻隔,水是离愁;风是呜咽,月是孤寂。一切外境,皆是她内心投射的阴影。

如今,那方砚台早已不知被她置于何处角落,蒙尘日久。经文也许久未曾刻意抄写,偶尔翻阅,字字句句,如同旧友重逢,了然于心,却不再有初识时的悸动与依赖。

她站起身,缓步走向庭院一角的水缸。那是一只巨大的石缸,年代久远,缸壁爬满了厚厚的青苔,呈现出墨绿的颜色。山泉通过竹枧,一滴一滴,缓慢而持续地注入缸中,在水面漾开一圈圈细微的涟漪。了尘俯身,静静地看着缸中的倒影。天光云影,古松的枝桠,以及她自己素净的容颜,都清晰地映在水中。水面因水滴的落入而不停晃动,倒影也随之扭曲、破碎、复又凝聚。她没有试图去抚平水面,只是看着,看着那变幻不定的影像,如同看着世间万相的生生灭灭。

她的心,却像这水缸最深处的水,无论水面如何波荡,深处始终凝定不动,澄澈见底,映照着一切,却不被一切所扰乱。这口心井,不再因外境的风吹草动而泛起波澜,它只是如实地映照——天光云影,松姿人颜,来了,去了,清晰了,模糊了,如是而已。

这便是“看山是山,看水是水”了。

午后,庵里来了几位香客,是山下镇上的富户女眷,衣着光鲜,环佩叮当。她们在佛前焚香祷告,言辞恳切,所求无非是家宅平安、夫婿高升、子嗣聪慧。絮絮叨叨,夹杂着对城中时新妆奁、衣料款式的议论,以及对某家妾室争宠、某户生意亏折的唏嘘。

了尘为她们添了香油,奉上清茶,便静立一旁。那些话语传入耳中,熟悉又陌生。曾几何时,她也是那朱门绣户中的一员,那些纷繁的人情往来,精致的物质享乐,刻骨的情感纠葛,构成了她世界的全部。如今听来,却如同隔着一层透明的琉璃,能看到,能听到,却再无法触及内心,引不起丝毫的羡艳、鄙夷或感伤。她看着那些年轻妇人脸上精心修饰的妆容下掩不住的焦虑,看着她们谈及未来时眼底深处的不确定,心中唯有淡淡的慈悲。

她们的世界,依然在“浮沉”之中,而她,已然上岸。不是岸有多么美好,而是终于明白,此身所在,即是净土;此心放下,便是安然。

一位年长些的妇人,似乎注意到了了尘的沉静,忍不住叹息道:“小师父真是好定性,在这山中清修,远离是非,令人羡慕。”

了尘合十微微欠身,并未多言。是非何曾远离?只是心中无是非,则处处皆净域。这份宁静,并非来自环境的隔绝,而是源于内心的澄明。

香客们离去后,庵堂重新恢复了寂静。只有那滴滴答答的泉水声,和偶尔一两声鸟鸣,更衬得这寂静深浓如酒。

了尘拿起扫帚,开始清扫庭院。动作不疾不徐,每一次挥动,都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感。扫帚划过青石板,发出“沙沙”的轻响,与风声、水声、鸟鸣声融为一体。她不是在完成一项任务,她本身,就成了这庭院,这山景的一部分。她的每一个动作,都自然而然地契合着这天地的节拍。

她想起古人所说的“无弦琴”。陶渊明备一张素琴,无弦无徽,每至酒酣,则抚弄以寄其意。友人不解,问:“无弦之琴,何以为声?”渊明答:“但识琴中趣,何劳弦上声?”

此刻,她深然其趣。

琴之妙,不在丝桐,不在指法,而在那份寄托与神韵。心有所寄,则无声之处,自有钧天广乐;心无所滞,则万籁喧哗,亦如清风过耳。她过往依赖经卷、故事寻求平静,如同执着于琴弦与曲谱,虽能得片刻安宁,终是心随境转,有所依托。如今,她心似空谷,虚而能容,风声、雨声、人语声,乃至寂然无声,入于耳,映于心,皆是本来面目,不增不减,不垢不净。

她不再需要向外寻求任何凭借来安抚灵魂。佛法不再是需要紧紧抓住的救命稻草,而是化作了她呼吸的空气,流淌的血液,成了她生命本身的状态。她行住坐卧,无不是禅;语默动静,无不是道。

夕阳西下,将天边染成一片瑰丽的橘红色。万千道金光穿过山林,为古刹的飞檐翘角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了尘站在山门之外,极目远眺。层峦叠嶂,暮霭沉沉,山脚下的村庄升起袅袅炊烟,更远处,河流如带,田畴如画,依稀可见如蝼蚁般微小的人影在移动。

那其中,或许有仍在仕途经济中浮沉的兄长林清轩,有在边关沙场驰骋的旧识萧煜,有在红尘爱恨中挣扎的芸芸众生……他们都在各自的世界里,扮演着各自的角色,经历着各自的悲欢。

她的心中,没有波澜。

她看到了众生的渺小,也看到了生命的壮阔;看到了世事的无常,也看到了天地的恒常。这份了悟,并非冷漠,而是一种更深沉、更博大的包容与理解。她不再纠结于个人的得失荣辱,不再沉湎于过往的爱恨情仇。她的心,如同这无弦之琴,空无一物,却又涵容万有;寂然无声,却又回应着整个宇宙的呼吸。

夜幕缓缓降临,星子一颗接一颗地亮起,疏疏朗朗,缀在深蓝色的天幕上。庵堂里响起了晚钟,沉雄浑厚的声音,一波一波,传得很远,仿佛要融入那无垠的夜空。

了尘转身,步入庵内。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廊的阴影里,步履安稳,如同她此刻的心境。

禅房内,一灯如豆。

她盘膝坐在蒲团上,并未诵读经文,也未观想佛像。只是静静地坐着,呼吸绵长,若有若无。窗外,月色如水,洒在庭院中,那棵古松的影子被拉得长长的,如同水墨画就。

她的内心,仿佛一面古井,幽深,澄澈,井口映照着天上的那轮明月,以及漫天星辰。月影在水中,随波光微微晃动,却始终圆满无缺。井水无波,并非死寂,而是蕴藏着无尽的生机与映照的智慧。

这无弦之琴,在她心中,已然奏响了最为圆满、最为寂静,也最为恢弘的乐章。这乐章,无声无息,却充塞天地,穿越古今,警示着世人:一切的烦恼执着,不过是我执的幻影;真正的自由与安宁,从来不在心外,而在放下之后的朗然呈现。浮生若梦,为欢几何?何不试着,聆听自己内心深处,那一张无弦琴的天籁?

夜,深了。万籁俱寂。

唯有那心井中的月影,清澈如初,亘古常明。了尘的呼吸,与这山夜的脉搏,彻底融为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