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欢迎光临图书迷!
错缺断章、加书:站内短信
后台有人,会尽快回复!
图书迷 > 历史军事 > 朱门浮沉众生相 > 第121章 观世音。
  • 主题模式:

  • 字体大小:

    -

    18

    +
  • 恢复默认

暮色四合,远山如黛。寺院的钟声悠悠荡开,惊起几只倦鸟,扑棱着翅膀掠过苍松的枝头。女居士沈芷兰独自跪在禅房外的青石板上,已有两个时辰。晚风拂过她素色的裙裾,带不起半分涟漪,一如她此刻死水般的心境。家族的重担,像一张无形又粘稠的网,将她越缠越紧,几乎窒息。兄长们为了祖产争得面红耳赤,昔日血脉亲情,在黄白之物面前,薄如蝉翼。她慕名而来,想求一个解脱,或是,一个答案。

禅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了尘大师缓步而出,月白的僧衣在渐沉的暮色里,泛着柔和的光。他年岁已高,眉宇间却澄澈如婴孩,一双慧眼仿佛能洞穿世间一切迷障。

“居士心绪不宁,所为何来?”他的声音平和,不带丝毫烟火气。

沈芷兰抬起头,眼中是难掩的疲惫与挣扎:“大师,家族纷争,日盛一日。侄儿告叔,兄弟反目,皆为那田产铺面,祖上虚名。晚辈……晚辈无力回天,心内煎熬,如沸鼎之汤。”她顿了顿,声音微哽,“他们都说我身为女子,不应过问这些,可我……我无法眼睁睁看着沈家百年基业,就此分崩离析,更不忍见母亲为此忧思成疾。”

了尘并未立即回答,目光投向院中那方小小的荷花池。池水已不甚清澈,落叶飘浮,掩盖了下方的景象。他弯腰,拾起一枚石子,投入池中。

“咚”的一声轻响,涟漪圈圈散开。

“居士请看这池水,”了尘缓缓道,“水面浮叶、浊泥,便如世间虚名、利禄,纷扰人眼。世人争抢,往往只为这水面之物,却忘了,真正有价值的,或许沉在湖底。”

沈芷兰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池水浑浊,什么也看不见。

了尘又道:“老衲年轻时,云游至一深湖。听闻湖底沉有一支金簪,乃前朝宠妃心爱之物,价值连城。为此,无数人耗尽家财,雇请船工,打捞数年,甚至有人葬身湖底,终无所获。湖面因这番折腾,常年浑浊不堪,再映不出天光云影。后来,一渔夫无意间在湖畔淤泥中发现一匣,匣中并非金簪,而是几卷失传的医书。渔夫凭此悬壶济世,活人无数,得一方爱戴。”

他转回头,目光清亮地看着沈芷兰:“沈居士,你沈家之困,是在那‘湖底金簪’,还是在这‘湖畔医书’?”

沈芷兰浑身一震,如遭雷击。

“金簪……”她喃喃自语,“湖畔医书……”

了尘的话,像一把钥匙,猛地捅开了她心中那把锈蚀的锁。家族众人争夺的田产、铺面、祖宅,不正是那虚无缥缈的“湖底金簪”么?为了这水中月、镜中花,亲人陌路,骨肉相残,将沈家昔日门楣的“清正传家”之训抛诸脑后。而真正的“湖畔医书”——家族的声誉、人间的温情、济世的仁心,却被弃如敝履,掩埋在争权夺利的淤泥之下。

她想起幼时,祖父尚在,常抱着她坐在膝头,讲述沈家先祖如何凭一颗仁心、一手医术,在灾年施粥赠药,活人无数,才积下这点家业,赢得乡邻敬重。那时的“沈”字,代表的不是财富,而是德行与担当。

“我……我执着于维系门面,平息纷争,岂非也落入了争夺‘金簪’的窠臼?”沈芷兰豁然抬头,眼中迷茫渐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清明的坚定,“大师是让我……放下?”

了尘微微一笑,那笑容里有无限的慈悲与深邃:“非是教你全然放下家业,而是放下对‘金簪’的执念。虚名如浮叶,终将腐朽。唯有本心所向,利他之行,方能如湖畔医书,泽被后世,光耀门楣于无形。沈家的根基,从来不在那些契书之上,而在人心之中。”

一语点醒梦中人。

沈芷兰回到家中,面对依旧吵嚷不休的兄长叔伯,心境已大不相同。她不再试图去分辨谁多占了一亩田,谁少得了一间铺,而是在家族祠堂,当着所有长辈的面,取出了祖父遗留的那几本泛黄的医书,还有一小箱他行医多年的手札与验方。

“诸位长辈,兄长,”她的声音清晰而平静,不再有往日的焦虑与怯懦,“这些,是祖父留下的真正‘祖产’。沈家因何而起?非因田产铺面,而是因这一颗仁心,一手医术。如今我们争抢这些身外之物,纵使得了,沈家魂已失,门楣已污,又有何颜面立于世间?”

她提出,将目前争执不休的大部分田产变卖,所得银两,一部分用于重修祖坟,告慰先人;更大部分,则用来在城郊购置一处庄园,设立“沈氏医塾”与“济慈堂”。医塾聘请名医,免费教授贫寒子弟学医;济慈堂则对穷苦百姓施诊赠药。

“我们将祖辈的仁心,化为实实在在的善行。让‘沈’字,重新与‘慈悲’、‘济世’相连。这,才是真正光耀门楣,才是找到了祖父留下的‘湖畔医书’!”

起初,族中众人哗然,斥她女子之见,荒唐至极。但沈芷兰不再争辩,只是默默地开始整理医书,联系城中几位与祖父有旧、德高望重的医者,甚至变卖了自己的一些首饰作为启动资金。她的坚定与务实,反而打动了一部分尚有良知的长辈。加之家族内耗已久,人人疲惫,见她提出一个看似“吃亏”,却能重塑家族声誉、彻底摆脱争产丑名的方案,反对的声音竟渐渐微弱下去。

更重要的是,她此举暗中契合了当地官府宣扬“教化”、“慈善”的风向,得了官府的默许甚至鼓励。那些原本想趁沈家内乱分一杯羹的外人,见沈家转而致力于积德行善,舆论导向一变,倒也不好再明目张胆地打压。

风波竟真的慢慢平息。济慈堂开张那日,县令亲自题匾,不少乡绅前来道贺。看着络绎不绝前来求医的贫苦百姓,看着那些在医塾中认真听讲的年轻面孔,沈家许多人心中百感交集,似乎第一次真正触摸到了“家族”二字的分量。

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沈芷兰没有留在重建的家族中享受尊崇,她将具体事务交给了几位较为明理的堂兄打理,自己则带着几卷最珍爱的医书,回到了了尘大师所在的寺院附近。

她在山脚下寻了一处简陋民居住下,每日里,除了聆听大师讲经,便是背起药箱,深入周边村落,为那些请不起郎中、看不起病的穷苦人家义诊。她的手,不再执着于拨弄算盘、核对田契,而是用来搭脉、施针、捣药。她的心,不再为家族内部的倾轧而焦虑,而是为治愈一个孩童的痢疾、缓解一个老妪的风湿而充盈着淡淡的喜悦。

山野的风吹糙了她的皮肤,粗茶淡饭清减了她的容颜,但她那双曾经充满忧思的眼睛,却日益明亮、坚定。她不再是谁家的闺秀,谁家的姊妹,她是行走在田埂阡陌间的“观音娘子”。百姓们不知她过往,只道她是菩萨派来救苦救难的活观音。

一日黄昏,沈芷兰从邻村诊病归来,路过寺外那片荷花池。月色如水,倾泻在池面上,几日秋雨过后,池水竟意外地清澈了许多,水底摇曳的水草依稀可见。她驻足凝望,忽然想起那日了尘大师的话。

湖底或许根本没有什么金簪,或者,那金簪本就该永沉湖底。而真正的珍宝,已在她的药箱里,在她的指尖上,在她走过的每一寸土地,在她抚慰的每一颗苦难的心里。

她微微笑了,整理了一下肩上的药箱,步履从容地向着山脚下那盏为她而亮的、温暖的灯火走去。青衫布履,渐行渐远,融入苍茫暮色,宛如一幅淡远的水墨画。

画外,是了尘禅师若有若无的禅唱,随风飘散:

“争甚金簪沉碧水,且看医书济苍生。心头若无闲名利,便是人间观世音。”

这世间,少了一个为家族虚名所困的深闺怨女,多了一位以慈悲心观听世间苦痛、以绵薄力践行济世宏愿的行者。名门浮华,终如池面浮叶,随波逐流,终至腐朽;而仁心善举,恰似湖畔遗珠,蒙尘一时,终将光照大千,历久弥珍。沈芷兰用她的抉择,为这汲汲营营的尘世,留下了一则关于放下与担当、虚名与本心的清醒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