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队驶出险峻山区,眼前的地势逐渐变得平缓,但景象却愈发荒凉。土地明显变得贫瘠,庄稼稀疏枯黄,许多田地甚至直接荒芜,长满了半人高的野草。路旁的村庄也大多破败不堪,土坯房坍塌了大半,只剩下断壁残垣,难得见到几缕炊烟,显得死气沉沉。
偶尔遇到几个在田间地头挣扎求食的农人,也都是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眼神麻木,看到这支盔明甲亮的官军车队,非但没有好奇,反而像是受惊的兔子般,慌忙躲回屋里或者缩到田埂下,仿佛见到了什么洪水猛兽。
祁天运坐在马车里,看着窗外的景象,心里很不是滋味。他在醉仙楼当小二时,虽也见过底层百姓的艰辛,但京城毕竟是天子脚下,总还有几分虚假的繁华。而眼前这赤地千里、民生凋敝的景象,却是实实在在的冲击。
“这……这地方怎么穷成这样?”祁天运忍不住喃喃自语,“不是说大玄仙朝物阜民丰吗?这丰到哪儿去了?”
紫月在一旁轻声道:“奴婢听闻,西北之地历来贫瘠,加之近年天时不利,收成不好。而朝廷赋税……却并未减免多少。地方官吏更是层层盘剥,中饱私囊……”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
祁天运沉默了。他想起了陆远钟的话,想起了反玄盟所宣称的“前朝明霞宗治下相对平和”。难道……这大玄仙朝,真的已经烂到根子里了?
晌午时分,车队抵达了一个稍大些的镇子,总算看到了一点人烟。镇口歪歪斜斜地立着一个牌坊,上书“安平镇”三个字,字迹斑驳,充满了讽刺意味。
赵莽下令在镇口一处相对空旷的地方休整,补充清水,并允许部分人员入镇采购些新鲜菜蔬——连日赶路,光吃干粮和腌肉嘴里都快淡出鸟来了。
祁天运也待得闷了,便在紫月的搀扶下,下了马车,打算在镇口附近溜达溜达,活动一下筋骨。赵莽立刻派了两名金吾卫士兵紧跟其后,名为保护,实为监视。
镇子里的街道坑洼不平,两旁店铺大多关门歇业,开着的也是门可罗雀,掌柜伙计无精打采地趴在柜台上打盹。偶尔有几个面有菜色的镇民走过,看到祁天运这一行衣着光鲜(尤其是他这身钦差官服)、还有带刀护卫的外来人,都纷纷避让,眼神里带着畏惧和疏远。
祁天运逛得没趣,正想往回走,忽见街角有一个简陋的茶棚还开着,三两个老人正坐在里面喝着劣质的粗茶,低声交谈着。
“走,过去歇歇脚,听听这帮老家伙聊啥。”祁天运来了兴致,带着紫月和护卫走了过去。
茶棚老板是个干瘦的老头,见来了贵客,吓得手忙脚乱,连忙用抹布把本就油腻的桌子擦了又擦。
“几位爷……请……请坐……喝茶?”老头的声音都在发抖。
祁天运摆摆手,扔过去一小块碎银子:“上壶你们这儿最好的茶,再弄点花生瓜子什么的。”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和善些。
老头接过银子,愣了一下,随即千恩万谢,赶紧去张罗了。
祁天运挑了个离那几位老人不远的位置坐下,竖起耳朵偷听他们的谈话。
起初,那几个老人只是聊些家长里短,抱怨天气不好,收成无望。但很快,话题就转向了更令人不安的方向。
一个缺了门牙的老头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听说了吗?隔壁李家庄,前天晚上又丢了一个娃!”
另一个拿着旱烟袋的老头叹了口气:“造孽啊……这都第几个了?报官也没用,那帮差老爷就会糊弄人……”
“可不是嘛!”第三个老头接口道,脸上带着恐惧,“而且邪门得很!老王头家那孙子丢的时候,他家院墙根底下,发现了几只死雀儿,浑身漆黑,跟被雷劈了似的!还有人晚上起夜,好像看到几个黑影,嗖一下就过去了,带着一股……一股说不出的腥气!”
“嘘!小声点!”缺牙老头紧张地看了看四周,“可不敢乱说!我听人讲……那可能是……是‘虫婆婆’手下的‘勾魂使者’出来抓童男童女了!”
“虫婆婆?”旱烟袋老头显然也听过这个名号,脸色发白,“不是说那是南边蛮荒之地才有的邪神吗?怎么跑到我们这穷地方来了?”
“谁知道呢……这世道,啥邪门事没有?官府不管用,可不就得求神拜鬼?指不定是哪里惹了煞星……”缺牙老头声音越来越低。
祁天运听得心头狂跳!虫婆婆?勾魂使者?浑身漆黑的死雀儿?带着腥气的黑影?这他娘的怎么听都跟黑巫教那帮玩虫子的混蛋脱不了干系!他们果然没闲着,竟然真的在沿途搜罗童男童女!是为了那该死的“血婴续命术”还是别的邪法?
他猛地看向紫月,只见紫月也是脸色微变,放在桌下的手微微握紧,显然也想到了同样的事情。两人交换了一个惊惧的眼神。
就在这时,茶棚老板端着茶水和一碟煮花生过来了,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
祁天运一把拉住老板的胳膊,压低声音问道:“老板,他们刚才说的……丢孩子的事……是真的?”
茶棚老板吓了一跳,脸色惨白,连连摆手:“爷……爷您可别问我……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就是个卖茶的……”他吓得几乎要跪下。
祁天运松开手,又塞给他一小块碎银子,放缓语气:“老丈别怕,我们就是路过,听着稀奇。你知不知道具体情况?比如……那些黑影往哪个方向去了?或者……镇上最近有没有来过什么生人?特别是……穿黑袍子的?”
茶棚老板握着银子,犹豫了一下,才极小声道:“爷……这事邪乎得很……大家都不敢乱说……丢孩子也不是一两个村子了……好像……好像是往西边山里去了……至于生人……前几天倒是有几个外乡人来过,打扮得怪模怪样,用兜帽遮着脸,买了些干粮就匆匆走了,没敢在镇上过夜……方向……好像也是往西……”
西边!正是他们前进的方向!
祁天运的心沉了下去。他挥挥手让老板退下,也没心情喝茶了,看着那碟花生,只觉得胃里一阵翻腾。
“公公……”紫月低声唤道,眼中满是担忧和后怕。
祁天运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站起身,对那两个金吾卫道:“走,回去。”
回到营地,赵莽正在指挥士兵给马匹喂水喂料。见祁天运脸色难看地回来,他上前一步,抱拳道:“大人,可是镇上有什么不妥?”
祁天运看了看四周,将赵莽和紫月拉到一边,压低声音,将刚才在茶棚听到的关于孩童失踪、诡异黑影以及可能存在的黑袍陌生人的事情说了一遍,当然,他隐去了“虫婆婆”这种民间称谓,只强调了与之前遇到的邪气、虫尸可能有关。
赵莽听完,脸色变得更加冷硬,他沉默片刻,道:“末将方才派斥候入镇打探,也听到些类似的风声。看来,此事并非空穴来风。”他从怀中取出那个包裹着带有黑色粉末柴刀的油布包,“结合此物,恐怕……真有邪祟之辈沿途为祸,而且目标很可能就是钦差车队,或者……大人您。”
祁天运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他虽然早有猜测,但被赵莽如此直白地点破,还是感到一阵恐惧。
“那……那怎么办?”祁天运的声音有些发干,“他们要是真冲着我来……那些孩子……”
“当务之急,是加快行程,尽快离开这片区域。”赵莽果断道,“对方在暗,我们在明,且手段诡异,拖延下去恐生变故。至于沿途孩童失踪案……此事已超出我等职责范围,末将会将此情况详细记录,日后呈报当地官府及朝廷…………”
“呈报有个屁用!”祁天运突然有些激动地打断他,声音也提高了几分,“等朝廷公文下来,黄花菜都凉了!那些孩子早就……”他说到一半,看到赵莽那冷峻而不为所动的眼神,后面的话又噎了回去。他知道,赵莽说的是对的,以他们现在的力量和任务,根本无力去调查和阻止这件事。优先保证钦差安全和任务完成,才是赵莽的首要职责。
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攫住了祁天运。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在真正的苦难和邪恶面前,个人的力量是多么渺小,所谓的钦差身份,离开了京城,在这天高皇帝远的地方,有时也不过是个虚名。
他颓然地叹了口气,摆摆手:“行了……就按赵校尉说的办吧……尽快离开这里。”
队伍很快再次启程,离开了死气沉沉的安平镇,继续向西而行。
马车里,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祁天运靠着车窗,看着外面飞速倒退的荒芜景象,那些关于孩童失踪的流言和老人们恐惧的面容不断在他脑海中闪现。他又想起了陆远钟的话,想起了反玄盟所谓的“大义”……
“紫月……”他忽然低声开口,声音有些沙哑,“你说……这大玄仙朝……真的值得效忠吗?皇帝老儿在宫里锦衣玉食,他知不知道他的子民在外面过的是什么日子?知不知道有邪教妖人在他的地盘上抓小孩练邪功?”
紫月身体微微一颤,抬起头,眼中眸光复杂地闪动着,有惊讶,有共鸣,或许还有一丝挣扎。她沉默了片刻,才轻声道:“公公……慎言……隔墙有耳。”
祁天运嗤笑一声,指了指车外:“这荒郊野岭的,除了赵莽那石头耳朵,还有谁?我就问你,你觉得陆……你们那位……他说的话,有几分道理?”
紫月低下头,纤长的手指绞着衣角,良久,才用极细微的声音说道:“奴婢……不知朝堂大事……只是……只是觉得,若能让百姓安居乐业,少有所养,老有所依……便是好的……”
这话说得委婉,但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祁天运长长地吁了口气,没再说话。他心里乱得很。一方面,他怕死,想抱紧皇帝大腿好好活着;另一方面,眼前这惨淡的现实和黑巫教的恶行又让他对所谓的“朝廷”产生了极大的怀疑和厌恶。
车队沉默地前行着,车轮碾过荒土,扬起阵阵尘埃,仿佛要将所有的苦难和秘密都埋葬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之下。
然而,祁天运不知道的是,在他为沿途民生和邪教恶行而心绪不宁时,一场针对他个人的更大危机,正在前方缓缓酝酿。
安平镇以西三十里,一处荒废的土地庙内。
几个身穿黑袍的身影正围着一盏摇曳的绿色灯火低声交谈。火光映照着他们苍白而狂热的脸庞,以及袍角那若隐若现的毒虫纹绣。
“……‘种子’已播下,‘肥料’也快够了……只等‘母体’到来……”一个声音沙哑地说道。
“放心……‘诱饵’已经放出去了……他一定会来……带着‘圣物’……”另一个声音阴冷地笑着,“这片土地,将成为‘圣虫’苏醒的最佳温床……而他的血肉和灵魂……将是献给‘虫母’最完美的祭品……”
绿色的火焰猛地跳动了一下,映出墙壁上扭曲诡异的影子,如同群魔乱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