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稳日子没过两天，自打领了月钱和赏赐后，马伯庸就察觉出琏凤院的气氛又变了。
先前是直白的排斥与疏远，如今却变成了一种黏腻湿漉的东西，像黄梅天墙角暗生的霉斑，看不见却嗅得着，那股阴湿晦暗的气息无孔不入。
这天晌午，他照例去大厨房吃饭。刚走到院门拐角，就看见几个常凑在一处嚼舌根的婆子缩在背风处，脑袋挨着脑袋，说得眉飞色舞，不时挤出几声压抑又刺耳的低笑。
马伯庸没打算理会。这些人不是张家长就是李家短，他早已习惯。他埋着头，想悄悄从边上溜过去。
可就在他要走过时，笑声突然断了。
像被一把掐住了喉咙。
他下意识抬头，正迎上那几个婆子齐刷刷投来的目光。那眼神复杂得很，有好奇，有审视，有毫不遮掩的幸灾乐祸，还有一丝……轻视？
见他望来，婆子们顿时如惊雀四散，假意拍打衣襟、整理根本无需整理的褂子，眼神躲躲闪闪，就是不与他对视。可她们脸上那憋着笑又掺着恶意的神情，却没来得及完全掩住。
马伯庸心里一沉。
这反应……不对。
从前她们至多是无视他，或远远翻个白眼。现在这般明目张胆地交头接耳、又慌着躲避，分明是有了新的是非——而这是非，八成同他有关。
他按下心头疑虑，默不作声打了饭，依旧拣个角落蹲下吃。可这顿饭，他吃得味同嚼蜡。总觉得四周若有似无的目光扫过来，伴随压得极低的嗡嗡议论，像苍蝇似的围着他转。
到底出了什么事？
他满腹疑惑地用罢饭，洗完碗正要走，那个曾被他吓唬过、性子怯懦的小厮小柱子，磨磨蹭蹭凑了过来，脸上带着犹豫。
“马、马管事……”小柱子声如蚊蚋。
“怎么？”马伯庸停步看他。这小伙平日躲他都来不及，今日竟主动上前？
小柱子左右瞟了几眼，见无人留意，才急急低声说：“您……您近来还是谨慎些……少在外头走动……”
“什么意思？”马伯庸眉头一拧。
小柱子咽了口唾沫，眼神飘忽：“也没……没什么……就是，府里好些人都在传……说您……说您上回能办成那桩差，根本不是有什么真本事，纯是走了狗屎运，不知怎的瞎猫撞上死耗子，哄得二奶奶一时痛快……”
马伯庸一怔，就这？
没等他开口，小柱子又急着补道：“还有……还有说得更不堪的……说您最擅长巴结奉承、踩低捧高，实际干活都是别人，功劳却全是您一人揽了……说您……就是奶奶跟前一条……那啥，特别会摇尾巴的……”
小柱子没敢说出那个词，脸涨得通红。
马伯庸只觉一股火“噌”地冲上头顶！
荒谬！简直荒谬！
他走运？他巴结？活儿是别人干的？他抢功？
他妈那是他几乎赔上性命才换来的！是他在泥地里画wS！是他求爷爷告奶奶跟库房车马周旋！是他半夜闯黑市提货心惊肉跳！是他磨破嘴皮跟阎王禀报！
怎么到这些人嘴里，就变得如此轻巧又肮脏？！
这他妈就是职场谣言？！杀人不见血！
他气得胸口发闷，指尖都微微发抖。恨不得立刻揪出那些传谣的人，一个个辩个清楚！
这谣言来得突然、传得集中，指向如此明确……背后没人推波助澜，他绝不相信！来旺家的那张刻薄脸瞬间浮现在他眼前，除了她，还有谁会如此迫不及待地要毁了他刚站稳的脚跟？
暴怒之后，一种深深的无力与荒谬攥住了他。
他拼死拼活，好不容易从生死边缘挣回一条命，不图奖赏，只求安稳。结果呢？等他的却是更阴险的软刀子。
人言可畏。这四个字，他今天算是真切尝到了。
这比直面王熙凤的怒焰更憋屈。明火执仗的怒气，总有法子应对或承受。可这窃窃私语、背后的指指点点，却像无孔不入的潮气，慢慢浸透，腐蚀立身之地，叫人死都不知怎么死的。
他连吸好几口气，才勉强压下爆发的冲动。脸色铁青，朝小柱子摆了摆手，嗓音发哑：“……知道了。多谢你。”
望着小柱子慌忙溜走的背影，马伯庸紧紧攥住了拳头。这些盘根错节的人情网络，这些杀人不见血的软刀子，不就是旧有体系滋生的毒瘤吗？仅仅在现有的规则里小心翼翼，永远会被这些无形的力量扼住喉咙。
“条陈……必须尽快了。”他眼底闪过一丝冷光，“不仅要改流程，更要打破这潭死水，让做事的人能凭本事立足，而不是沦为人情与口舌的奴隶！”
马伯独自站在原地。午后的阳光照在身上，他却觉得浑身发冷。偶尔经过的仆役，那些看似平常的目光，此刻在他眼里仿佛都藏了别样的意味。
但这冰冷的绝望之中，一股更为坚定的决心已然生根。他不仅要在这泥潭里活下去，还要试着，去改变这片泥潭的规则。
这琏凤院，果然一刻也不让他安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