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马伯庸踏入工地时,面色如常,步履沉稳,仿佛昨日种种不过清风拂面,未留下一丝痕迹。砖瓦区的秩序已然稳固,如同磐石,工匠们往来领料,依序登记,找寻物料亦能直奔其位,效率肉眼可见,往日喧嚣混乱的景象大为改观。
胡管事远远见他来了,脸上立刻挤出几分刻意为之的热络,迎上前道:“马管事总是这般勤勉,真乃我等楷模。昨日我将此地新貌禀报了蔷小爷,小爷见了成效,甚是满意,已吩咐各处工地皆要效仿哩!这可是咱们脸上有光!”
马伯庸微微躬身,语气平和得听不出丝毫波澜:“全仗胡管事您运筹得当,在上峰面前美言,方能得此青睐。” 他心下雪亮,胡管事此举,是典型的打一棒子给个甜枣,既要占尽首倡之功,又怕他心生怨怼,离心离德,故而特意示好,意在安抚笼络。
一旁的柱儿听着,嘴角难以抑制地向下撇了撇,待胡管事志得意满地走远,才凑近马伯庸身边,压低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不忿:“管事,他就这么……这么白白地将功劳全占了去?连一句实在话都没有!”
马伯庸目光仍专注地落在手中新到的物料清单上,语气淡然如初,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水至清则无鱼,有时水浑些,才好摸鱼。只要这利国利民、有益工程的法子能顺利推行下去,惠及众人,便比什么虚名浮利都要紧。” 他转而吩咐,将话题引向实务,“柱儿,今日有新到的三车青瓦,按册验收后,预留出东边那块规划好的空地堆放,务必码放整齐,莫要与旁的物料混杂,乱了次序。”
柱儿见他如此沉得住气,虽心中仍替他不平,却也只得将那股郁气暂且压下,应了声“是”,自去忙碌。
清点核对物料时,马伯庸不动声色地对登记表格做了细微改进,在原有项目旁,悄然添上了一栏“用途备查”。胡工头再来领一批石灰时,一眼便瞧见了这新变化,稍一思索,便击节称赞,眼中放光:“妙啊!马管事,您这心思真是缜密!添上这一笔,物料来龙去脉,所用何处,皆在白纸黑字之上,将来核销、对账,再无疑窦可言!实在是高!”
正说着,贾蔷领着两个随从,又晃晃悠悠地踱了过来,见此地井然有序,与他处迥然不同,从鼻子里哼出一声,语带讥诮:“倒是收拾得人模狗样了。”
胡管事如同听到召唤,忙不迭小跑上前,腰立刻弯了几分,脸上堆满谄媚的笑:“蔷小爷您来啦!您瞧,这边角角落落,都是严格按着您的意思布置打点的,不敢有丝毫马虎。”
贾蔷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随手抄起桌上一本登记簿,哗啦啦地翻看,目光扫过那些工整的记录,起初尚算平静,待落到那新添的“用途备注”栏时,眉头立刻狠狠拧成了一个疙瘩,指尖带着怒气重重戳在纸面上,发出沉闷的响声:“这又是什么玩意儿?领点府里的东西,啰嗦记上一笔还不够,如今还要刨根问底了?怎么,是当爷是贼防着不成?” 他语气里的不悦与猜忌几乎凝成冰碴,瞬间弥漫开来。
马伯庸能清晰地感到周遭空气瞬间凝滞,所有工匠都下意识地放轻了动作,屏住了呼吸,目光或明或暗地投向这边。他上前一步,将腰弯得更低,姿态恭谨至极,声音却平稳而清晰地解释,如同陈述一件理所当然的事:“回蔷小爷的话,绝无此意,小的万万不敢。只是想着园中物料繁多,支取频繁,若能在记录时顺带记上一笔大致用途,待到月末核算、或上头问起时,便能一目了然,省去诸多来回盘问、纠缠不清的工夫,实是为爷您,也为各位管事省心……”
“爷怎么行事,还需要你这奴才来教?!” 贾蔷猛地将账簿往桌上一摞,发出“啪”的一声脆响,在寂静中格外刺耳,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刺骨的寒意与毫不掩饰的羞辱,“胡管事!你手下的人,是越发不懂尊卑规矩了,还是存心要给爷心里添堵?!”
胡管事额上瞬间见了冷汗,腰弯得几乎要对折,连连拱手作揖,声音都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小爷息怒,小爷千万息怒!他……他就是个榆木脑袋,死脑筋,只知一味盯着账本数字,力求周全,绝无半分有意冒犯小爷的心思啊……” 说话间,他侧过头,目光如淬了毒的针般狠狠剜了马伯庸一眼,那眼神里充满了警告、怨怼与“看你惹出的好事”的责备。
马伯庸垂下眼睑,将所有翻涌的情绪死死压在眼底深处,连一丝波澜都未曾泛起,喉头几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终是化作一句毫无起伏、认错姿态十足的回应:“是小的愚钝,思虑不周,多嘴了,请小爷责罚。” 心下却如明镜般又记下清晰的一笔:此人不仅颟顸无能,更是心胸狭隘,疑心深重,与之言利言理,无异与虎谋皮。这“用途备注”一栏,怕是精准地触到了他某些不愿示人、或中饱私囊的痛处。
贾蔷见他认错“爽快”,脸色稍霁,这才仿佛勉强揭过,不再纠缠,用手中马鞭随意指了指旁边几捆纹理精美、价值不菲的楠木:“这些,给爷装上车,送到怡红院去,爷另有用处。”
柱儿下意识地看向马伯庸,面露征询与为难。马伯庸几不可察地微微点了点头。小不忍则乱大谋,此时硬顶,徒惹祸端。柱儿只得依言在登记簿上记录,那随从在“用途备查”栏下,极其潦草地胡乱画了一笔,几乎不成字形。马伯庸目光平静地扫过,心中却默默记下:x月x日,贾蔷随从,取上等金丝楠木x捆,称送怡红院,用途未明,画押潦草难辨。
晌午时分,程日兴程师爷再次巡查至此。他并未急于开口问话,而是背着手,在已然规整有序的物料区间缓步巡视,目光沉静如古井,却又锐利如尺,细细丈量着每一处细节,从物料的码放,到标识的清晰,再到登记的流程。最后,他停在那张简易登记桌前,拿起一份墨迹新干的、增添了栏目的表格,仔细端详了片刻,修长的指尖在那新添的“用途备注”一栏上轻轻点了两下,眼中掠过一丝极快却不容错辨的赞赏。
“这‘用途备查’一栏,”他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落入每个人耳中,“加得巧妙。事无巨细,来龙去脉,皆有其踪可循。于物料管理、责任追溯而言,善莫大焉。好。”
胡管事如同听到了纶音佛语,忙不迭凑上前,脸上堆满近乎谄媚的笑容,腰弯得极低:“程师爷明鉴万里!是,是,小的们日夜琢磨,想着既是立规矩,便须力求周全缜密,不敢有丝毫懈怠疏忽,唯恐辜负了老爷太太和师爷的信任。”
程日兴微微颔首,目光似秋日深潭,波澜不惊地掠过一旁始终垂手静立、宛如背景的马伯庸,在他那洗得发白的袖口、沾染尘土的鞋面和沉静得近乎淡漠的面容上停留了短暂的一刹那,随即若无其事地移开,语气依旧平淡无波,却仿佛带着某种千钧重量:“用心办事、且能办成事的人,总不会长久埋没。” 此言轻飘飘落地,如同柳絮,却像一颗投入静湖的石子,在在场所有明眼人的心湖中,漾开了一圈圈意味深长的涟漪。
马伯庸心头猛地一跳,如同沉寂已久的琴弦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拨动。他依旧保持着最恭谨的姿态,眼观鼻,鼻观心,连呼吸的频率都未曾有分毫改变,仿佛那句意有所指的话与他全然无关。
然而,内心已然翻涌:程日兴看懂了,他不仅看懂了这表格设计背后的管理心思,更看穿了这看似微小的改进背后,是谁在默默推动,是谁在顶着压力前行。这句“不会埋没”,是居高临下的认可,是意味深长的暗示,或许,也是一次极其隐晦的、对他心性与能力的考察。他不能接,至少现在不能显露出任何异样,任何一丝得意、期盼或急于表现的神色,都可能将这微妙的、来之不易的契机瞬间扼杀。
他细细品出了那话里若有若无的意味,但上官既未点破,他更不能有丝毫僭越之举,唯有以更深的沉默与恭顺来应对。
午后,他将主要精力投入到新规向石料区的推行中。有了砖瓦区和木材区的前例与成效,此处的工匠们虽嘴上仍有抱怨,但实际行动上的抗拒已少了许多。胡工头在一旁帮着大声劝说,以自身经历为例:“眼下是多费一道手续,觉得麻烦,往后对账、寻料时便知道省心了!总强过月底为了几块石头的数目不清,大家打饥荒,伤和气!”
一番辛苦整顿,加之有人从旁协助解释,庞杂的石料区也逐渐变得条理分明。各类石料各归其位,记录在案,远远望去,一目了然。
傍晚盘账时分,烛火在微风中摇曳,将人影投在帐壁上,晃动不休。柱儿看着纸上勾稽无误、清晰无比的数目,难掩兴奋,凑近马伯庸耳边,低声道:“管事,您瞧!按咱们这新法子严格执行下来,今日竟连一块碎石的亏空都对得上!分毫不差!这要在往日里,简直是想都不敢想的,从来就是一笔算不清的糊涂账!”
马伯庸脸上却无多少喜色,反而因这“完美”的账目更显凝重。
他示意柱儿再靠近些,声音压得极低,如同深夜耳语,仅容二人听见:“账目清楚,笔笔有着落,是我们在此立身的根本,这一点你需时刻牢记。但更要懂得如何‘看账’,看出账目背后隐藏的东西。今后,凡涉及蔷小爷、芹小爷,乃至其他有头脸的爷们名下支取之物,尤其是那些名贵木石、超出常例的份例,或是用途含糊不清的,”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冷静到近乎冷酷的锐光,“你需得……私下另备一册簿子,不显山不露水地,将这些条目额外抄录下来。支取的准确时日、确切数目品类、经手人姓名,乃至对方画押的笔迹形状,记得越详明、越清晰越好。”
柱儿愕然,眼睛瞪得溜圆,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惧:“这……这是为何?若是不小心被哪位爷或者胡管事发觉,咱们岂不是……”
“正大光明的账目,是摆在台面上给府里、给各位管事看的,”马伯庸打断他,语气低沉而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这另册记录,是留给我们自己看的,是藏在鞘中的匕首。园子工程浩大,银钱物料如同洪流,你怎知今日这些看似寻常的记录,来日不会在关键时刻,成为你我保命存身的符咒?”
他未尽之言是,这些纨绔子弟借工程之便中饱私囊几成惯例,详细记录其逾矩、不合规之处,就如同收集散落的拼图,关键时刻汇聚起来,或许就是能扭转乾坤、决定胜负的沉重砝码。
正低声交代着,胡工头瞅准个空子,四下张望见无人注意,闪身进了物料棚,脸上带着些许紧张与讨好,压低声音将程日兴午后私下找他询问表格法子最初究竟出自谁手之事,原原本本道出,更印证了马伯庸需早做筹谋、未雨绸缪的判断。
他深知,贾蔷、贾芹之流所取物料,其中猫腻恐不在少数。如今借管理之便,详细记录其迹,他日或可成为关键时刻护身之符,乃至被动反击时的利器。
回去的路上,月色初上,清辉如水银泻地,将马伯庸独行的身影在青石板上拉得细长而孤寂。胡工头特意在一条更僻静的穿廊处等他,见左右确实无人,才低语道:“马管事,今日程师爷私下唤住我,看似随意,实则认真地问我,这表格登记、分区管理的法子,最初究竟出自谁的手笔,是谁最先想出来的。”
马伯庸脚步几不可察地微顿,声音平稳:“你如何回的话?”
“我只推说大概是大家伙儿你一言我一语,一齐想出来的笨法子,”胡工头道,语气带着几分后怕与庆幸,“但程师爷听时那眼神……深邃得很,怕是心里早已有数,只是不明说罢了。”
马伯庸拍拍他坚实的手臂,语气诚挚:“老胡,你有心了,多谢。此事到此为止,切勿再与任何人提起,只当从未发生过。”
胡工头看着他平静无波的脸,由衷叹道:“您这忍功……这定力……我老胡是拍马也学不来的。”
“非是忍,”马伯庸望向暮色沉沉、楼阁层叠的府邸深处,声音平静得如同在陈述一个自然规律,“是时机未至,势未成耳。此时若强出头,不过是以卵击石,除了碰得头破血流,将这刚见起色的一点局面也葬送掉,于大局何益?”
月色渐明,清辉遍洒。马伯庸独自走在回那间冰冷下处的路上。
今日他明面上退了一步,受了折辱,看似一无所获,却如同将一颗充满生命力的种子,深埋于坚硬冰冷的冻土之下。程日兴那意味深长的一瞥与询问,胡工头传递的隐秘消息,乃至那本开始秘密记录的另册,都像是黑暗中悄然连接、无声扩张的蛛网,静静地,耐心地,等待着某个特定时刻的振动,以期捕捉到改变命运的契机。
回到冷清得只剩一桌一榻的斗室,他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旧木窗,任寒凉的夜风毫无阻碍地吹入,拂过他略显疲惫的面颊,也吹散心头那一点点因白日之事而产生的滞闷与郁气。仰头望去,只见一弯纤细的新月孤悬于墨黑绒缎般的夜幕之上,清冷,孤寂,却坚定不移地向着人间洒落它那点有限的、却不容忽视的辉光。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冰凉的空气直灌肺腑,带来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也带走了最后一丝杂念。
他吹熄了桌上那盏如豆的油灯,躺在坚硬的板床上。月光透过薄薄的窗纸,带来一片朦胧而柔和的微明,恰好映亮他沉静如古井的双眼,那里面,没有委屈,没有愤怒,只有一片沉淀下来的、洞悉世情的冷静与无比清晰的盘算。
隐忍,从来不是懦弱的屈服或无奈的退缩,而是在力量悬殊、无力正面抗衡时,最理智、最有效的蓄力与自保。
他将今日所有的屈辱、细致的观察、各方的试探与潜在的收获,都放在心头的砧板上,细细地咀嚼,反复地掂量,然后让其沉淀为继续在这条布满荆棘的道路上坚定前行的养料。
程日兴那道仿佛能穿透表象的目光,或许正是这厚重壁垒中偶然透进来的一丝微光,指引着方向。他只需确保,当光照大亮,或当这面墙壁出现裂缝乃至崩塌之际,自己已不再是那个只能随波逐流、任人鱼肉的微末石子,而是做好了万全准备,能够抓住时机,顺势而为的……执棋之人。
路还长,夜正深。万籁俱寂中,他知道,自己醒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