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春那一行翠绿的身影刚绕过影壁,消失在视线之外,物料区那口憋了许久的气,才如同破了洞的皮囊,倏地泄了。但这寂静并非真空,反而被一种更复杂的东西填满——有侥幸,有后怕,更有无数道目光在胡管事与马伯庸之间无声地穿梭、掂量。远处工匠沉闷的敲打声,近处小厮粗重的喘息,都成了这无声戏剧的背景音。
胡管事僵在原处,过了两三息,才仿佛活过来。他抬起袖子,动作略显迟缓地擦了擦油光锃亮的额角,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他清了清有些发紧的嗓子,刻意拔高了声调,带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虚张声势:“都杵着当木头橛子呢?散了散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追着探春离去的方向,嘴角难以自抑地微微抽动,泄露出一丝压不住的得意。
柱儿凑到马伯庸身边,嗓子发紧,低声道:“管事,三姑娘方才看那账簿的眼神,像是要把每一笔墨迹都捻开来瞧似的……”
马伯庸没应声,只将手里一块青瓦残片丢进废料筐,发出“哐当”一响。这声响,是他唯一的回答,砸在柱儿的心上,也砸在他自己的心绪上——是截断话题,也是将翻涌的思绪强行压下。
探春已走出十来步远,裙裾拂过地面微尘,忽又停住,只侧过半张清秀的脸庞,对着亦步亦趋的胡管事,随意撂下一句:“这物料管理的法子,倒有些章法,清楚明白。”
声音不高,轻飘飘地随风荡过来。可就是这随口一句,像定身法般,让胡管事躬着的身子骤然一僵,也让周遭几个原本竖着耳朵、假装忙碌的小厮,忘了手头的活计,连呼吸都屏住了。空气仿佛又凝滞了一瞬。
胡管事愣了一瞬,脸上的肥肉因挤出的谄笑而堆叠起来,连声应着:“三姑娘过奖了!折煞小人了!都是小的份内的事,当不起,万万当不起……” 可他那原本微躬的腰杆,却下意识地挺直了几分,关节甚至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咔”声,仿佛一个被压抑已久的弹簧终于获得了释放的许可。他目光带着前所未有的、带着“官方认证”的底气扫过全场,声调扬得更高,几乎传遍了整个物料区:“都听见了没有?三姑娘的金口玉言!都给我打起精神好生干!别枉费了主子们的期许!”
马伯庸随着众人躬身应了声“是”,目光低垂,落在胡管事那双沾满泥泞与荣光的靴面上——那泥泞是真实的,荣光是借来的,而他自己,正站在真实与虚妄的夹缝之中。
胡管事的手重重拍在马伯庸的肩头,传来的不止是力道,更是一种不容置疑的、对功劳所有权的无声界定。“马管事,你也辛苦了!”那声音里的热络,带着一种宣告意味的沉。
这后半晌,物料区比往日何止热闹了一倍。先是邻近管土木的赵管事,背着手踱过来,嘴里打着哈哈:“老胡,行啊!不声不响弄出这么大动静,兄弟我来取取经!” 一双眼睛却像钩子,在账簿和标识牌上刮来刮去,刮的是功劳簿上的位置。接着,管花木的钱管事、管器皿的孙管事,也仿佛约好了似的,寻了些“核对数目”、“看看石材”的由头,过来站一站,眼神里混杂着探究、羡慕,以及一丝对这股即将上升的“新风”既鄙夷又不得不正视的酸意。
人一多,汗味、劣质茶叶味、飞扬的尘土味便混在一处,搅得空气浊重。胡管事周旋其间,应付着各方或真心或假意的打听,嗓子很快就有些沙哑,可脸上那抹因兴奋而起的红光,却像涂了油彩,始终未曾褪去。
胡工头蹭到马伯庸身边,递过一碗水,声音压得只有两人能听见:“老弟,你这份功劳,可是硬生生被……唉!”他摇摇头,“这要是在外头工地上,非摆一桌说道说道不可!”
马伯庸接过碗,抿了一口,温水润过干涩的喉咙。“老哥,”他声音平淡,“东西管用,不出岔子,比什么都强。”在这深宅大院,才华如同怀璧,过早显露即是风险。他追求的,首先不是荣耀,而是系统的稳定与有效,这才是他安身立命的根本。
回去时,暮色已沉,廊下的灯笼次第亮起。平儿正从那边过来,看见他,停了步,脸上是惯常的温和笑意:“马管事,听说你们物料处今日得了天大的彩头?三姑娘可是难得夸人,二奶奶在屋里也听说了,还念叨了一句呢。”
马伯庸立刻侧身让出道路,姿态恭谨:“平姑娘说笑了。皆是胡管事领导有方,上下用心。小的不过恪尽职守,跑腿听差而已。”
平儿嘴角弯了弯,那笑意却未深入眼底,声音依旧柔和,却透着一股凉意:“是么?二奶奶还说了,既然入了三姑娘的青眼,往后……更该步步精细,稳当着来才是。可别行差踏错,枉费了这份‘看重’。”说罢,不再多言,深深看他一眼,那目光评估的不是他这个人,而是他作为一枚棋子可能引发的棋局动荡,随即转身离去。
马伯庸看着平儿消失在廊角的身影,心里那根始终绷着的弦,瞬间又拧紧了几圈,发出危险的嗡鸣。这“彩头”,是登云梯,还是催命符,如今是真真难说了。
夜色渐浓,他独自沿着僻静的小径往回走。清冷的月光将他的影子在青石板上拉长,又缩短,周而复始,仿佛他在这府中的处境,起伏难测。
探春那句“清楚明白”,言犹在耳,像一粒微小却炽热的火种,猝不及防地落在他这片几乎要被现实压熄的冷灰里。他不求这星火能燎原,去烧灼什么锦绣前程,那太遥远,也太危险。他只卑微地盼着,它能在四面八方的穿堂风中,顽强地存续下去,不为照亮,只为证明这令人窒息的混沌之中,仍存在一种名为“秩序”的可能。这秩序,或许最终无法改变这深宅大院的铁律,但只要能为他,以及如他一般在这系统中挣扎求存的人,烧灼出一条可供喘息、得以迂回向前的狭窄缝隙,便已足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