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账簿整理好的第二天上午，马伯庸估摸着凤姐儿该用完早膳、处理完要紧事了，便揣着惴惴不安的心，捧着新旧两本账簿往琏二奶奶院里走。
他没直接求见凤姐儿，先找到正在吩咐小丫鬟收拾东西的平儿。
平姑娘，他话说得谨慎，姿态放得低低的，二奶奶前几日吩咐整理的账册，奴才已经弄好了。您看……
平儿闻言看他一眼，目光在他手里那两本账簿上顿了顿，神色如常：你且等等，我去回二奶奶一声。
不多时，平儿掀帘出来，身后跟着个穿着体面、头面光鲜的媳妇子。马伯庸认得，这是凤姐儿的陪房来旺媳妇。约莫三十上下，容长脸，细眉细眼，嘴角习惯性向下撇，看人时眼皮耷拉着，透着一股倨傲精明。
马主管，平儿语气平和，二奶奶说了，账册既已理清，往后这类事务，你直接交给旺儿家的便是，她专管这些外头零碎往来的收支。
马伯庸心里一沉——果然！这印子钱的勾当，就是由来旺媳妇这条线上的人经手。自己这下算是跟她们搭上线了。
是，平姑娘。他恭敬应道，随即转向来旺媳妇，微微躬身，旺嫂子。
来旺媳妇从鼻子里了一声，算是答应。她上下打量马伯庸，目光像带着钩子。没急着接账簿，反而慢悠悠开口，声音尖细：哟，马主管真是好手段，这才几天工夫，就把这乱麻账目理清楚了？二奶奶可夸你账目清楚，人也伶俐呐。
这话听着是夸，实则带刺。马伯庸心里明白，这是在试探他看出多少门道，懂不懂规矩。
他脸上堆起恰到好处的笑，带着受宠若惊又惶恐的模样：旺嫂子谬赞了。奴才不过是照着旧账誊写清楚，当不得二奶奶夸。里头好些名目，奴才见识浅，也看不明白，只求别抄错数字、写差名字就好。
这话说得油滑，既承认是，撇清的嫌疑，又暗示自己看不懂，是个只管抄录的糊涂人。
来旺媳妇细长的眼里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神色，像是满意，又像更深的轻蔑。她似乎暂时放下戒心，觉得这马伯庸不过是个有点小聪明、懂得看眼色、终究上不得台面的管事。
既如此，把账册给我吧。她伸出手，指甲修剪整齐，却透着一股冷硬。
马伯庸连忙递过两本账簿。来旺媳妇拿起旧的随手翻了翻，丢给旁边仆妇。又拿起新整理的，翻开看到工整清晰的记录时，眉头几不可察地挑动一下。
嗯，是清楚多了。她合上账簿，语气不咸不淡，以后每月初五，把核对好的新账送到后角门西边那间闲置耳房，我自会派人去取。若二奶奶另有吩咐，再另行知会。
是，奴才记下了。马伯庸低头应道，心里记下这个交接地点时间。
正事交代完，来旺媳妇转身对旁边仆妇吩咐，语气陡然狠厉：去告诉张材家的，带两个人今儿务必去后街刘婆子家清账！逾期三天，利钱再加一成！再推三阻四，直接把她那破屋子抵了！
这与方才跟马伯庸说话时的倨傲判若两人，透着不容置疑的蛮横。
那仆妇习以为常，连连点头：是，嫂子。那刘婆子再哭穷撒泼怎么办？
怎么办？来旺媳妇冷笑，堵着门骂！把她那点破事嚷嚷得四邻都知道！看她还要不要脸！再不行，就吓唬她那个在杂役房干活的小儿子！办法多的是，还用我教？
是是是，明白了！仆妇匆匆去了。
马伯庸站在一旁低眉顺眼，仿佛什么都没听见，但袖中的手悄悄握紧。那冰冷威胁的话像针扎进耳朵。刘婆子……他好像记得是个浆洗房的老婆子。这就是印子钱的手段？堵门叫骂，揭人短处，牵连家人……
来旺媳妇吩咐完，瞥见马伯庸那鹌鹑样子，懒得理会，拿着新账簿扭身就走。
马伯庸直到她背影消失，才缓缓抬头，松开握紧的拳头，掌心已被指甲掐出深印。
他原以为凤姐儿是执刀人，现在才知道，来旺媳妇这些才是扑上去撕咬的恶犬。而自己，虽然极力撇清，却已站在恶犬旁边，为她们的做着清楚记录。
一股强烈厌恶和寒意涌上心头。他知道，从今天起，不仅要面对凤姐儿的威势，还要提防这些具体执行者的爪牙。这条路，比他想的还要肮脏危险。
他默默转身离开，脚步沉重。耳边还回响着来旺媳妇狠辣的话音，想着那个刘婆子不知要遭什么罪。这贾府的光鲜底下，不知藏了多少污秽，而他，正越陷越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