账本里透出的那股寒气,这几日一直在马伯庸心头萦绕,驱之不散。他面上仍如常处理公务,眼神却不由自主带上了审度的意味,开始格外留意起府里府外那些曾被忽略的细微处,试图将零星碎片拼凑成一幅完整的图景。
这日午后,他需去外院库房取份旧档。穿过熟悉的抄手游廊,行至通往荣国府东南角门的夹道时,他脚步不由得一顿。
这条夹道,他曾戏称为“贾府的喉舌”。曾几何时,这里吞吐着整个神京的人情与欲望。记忆里的喧嚷此刻仿佛在耳边复活:轿夫们沉闷的吆喝、清客们高谈阔论的朗笑、门房里银钱与名帖磕碰的脆响,还有那永远散不去的、名贵熏香与汗水混杂的暖烘烘的气味。
那不仅是热闹,更是一种权力蒸腾出的、令人安心乃至迷醉的体温。
而如今,这一切被抽干了。只剩下风卷枯叶的单调沙沙声,像一把冰冷的锉刀,反复刮削着门庭的朱漆。
那敞开的角门,不像迎接来客的通道,反倒像一张因惊愕而忘了合拢的嘴,无声地诉说着这里的寂寥。
这股清冷害寡淡的味道,,不是安宁,是死寂。
马伯庸心下猛地一沉。这光景,与他记忆中门庭若市的场面反差太过刺眼。他面上不露,缓步走了过去。
脚步声惊动了那两个小厮。其中一个叫栓柱的懒懒抬头,见是他,勉强扯出个笑模样:“是马管事啊,您这是要出去?”
“不去,库房寻点东西。”马伯庸站定,像是随口一提,“今儿这儿倒清静,反叫人不习惯了。”
栓柱一听,立刻来了精神,所歪斜的帽子往后一推,唾沫星子几乎要溅出来:“您可说呢!这冷清劲儿,可不是一天两天了。
往年这时候?嘿!这门坎儿都快被各家的靴底磨低了三寸!咱哥几个忙得脚后根打后脑勺,放屁工夫都没有,热茶递到嘴边,转三圈都喝不上一口!您瞧瞧现在?”
他朝门外空地处狠狠一努嘴,仿佛在指责那片空地的不识趣,“鬼影子都捞不着一个!闲得咱哥俩浑身骨头缝里都长了毛!”
另一个叫福贵的小厮也老鼠般灵巧地凑近些,用那沾着油渍的袖口半掩着嘴,压低嗓子,声音里却满是窥知天机的得意:“马管事,您是在里头走动的,见识广。跟您说,这事儿它邪性!就那个,见天儿来的,姓单的穷酸,单聘仁,您总记得吧?顶会溜须拍马,能把死人说活的那个!往日里跑得比自家炕头还勤,如今多久没露脸了?
还有詹光、程日兴那几位清客相公,跟商量好了似的,影儿都没了!这帮人,鼻子比狗还灵,怕是闻见什么味儿了吧?”
栓柱抢过话头,语气里满是酸溜溜的失落,还带着点被背叛的愤懑:“何止是这帮清客!往常那些跑得勤快的,什么通判老爷家的二爷,守备府的红笔师爷,递来的帖子也稀拉了一大半。分量都轻飘飘的!早前还能落几个沉甸甸的跑腿钱甜甜手,如今?”
他啐了一口,尽管地上光洁得连尘土都少见,“呸,西北风都喝不上一口热乎的!”
马伯庸静静听着,脸上波澜不惊,心底却已浪潮翻涌。清客靠贾府施舍引荐过活,鼻子最灵。那些官家下人常来走动,为的是维系人情,打听门路。如今竟都散了。
这绝非偶然。
他立刻联想到前几日账本上那些缩水的孝敬和敷衍的嘴脸。那边是银钱上计较,这边是人情上冷淡。里外两相印证,结论呼之欲出:这些最擅察风望色的人,定然是嗅到了什么,正急于撇清干系,生怕这艘大船沉时,把自己也带进漩涡里。
“许是年关底下,都忙吧。”马伯庸淡淡撂下一句,像是为其开脱。
栓柱却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忙?他们能有啥正经忙的?依小的看呐,怕是觉着咱们府上……”他话到嘴边,又猛地咽了回去,讪讪地缩了缩脖子,恢复了那副懒散相。
马伯庸不再多言,略一颔首,转身便走。身后的角门,依旧冷冷清清地敞着。
然而,他心头的风暴已然掀起。小厮那些无心刻薄的话语,不再仅仅是冰碴,而是化作无烽把冰冷的小锤,将他此前所有的不安、疑虑与账本上的数字,“铛”的一声,狠狠砸实了!
这不是衰退的涟漪,这是大厦将倾前,最灵敏的老鼠正在集体逃亡!
账本的刁难,是内里的蛀空;门庭的冷落,是外部的剥离。里外夹击,互为印证。一股前所未有的危机感,如同浸透了冰水的麻绳,从他脚踝悄然缠绕而上,勒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观望已够。
这四个字如同惊雷,在他脑海中炸响,瞬间驱散了最后一丝侥幸与犹豫。
他脚下不由得加快,却不是直奔库房,而是转向自己的值房。
他要去取那几匹作为证据的次品绸缎——
现在就去兴隆绸缎庄,一刻也等不得了!
怀中的印章在此刻变得无比灼热,仿佛不是一块死物,而是一块能烫穿他衣衫、指引他前路的烙铁。
账本的刁难与门庭的冷落,这两桩曾让他心头蒙尘的坏事,此刻竟奇妙地转化成了他明日登门最自然、最不易引人怀疑的掩护。
祸兮福所倚。
这或许就是那茫茫黑暗中,唯一透出的一丝微光。
他必须抓住,在屋宇彻底倾倒之前,不仅找到那叶扁舟,更要用尽一切手段,将它扎得结结实实,经得起未来的惊涛骇浪。
“扁舟”是逃生之路,而“扎结实”则需要解决两个核心:足够的银钱,与一个清白的身份。银钱尚可冒险筹措,身份却是一道更难逾越的关隘。
想到此处,怀中那枚印章似乎也随着他的心跳变得灼热。周掌柜,兴隆绸缎庄——这条唯一线索,不能再等了。账本的刁难与门庭的冷落,恰恰成了他明日登门最自然的掩护。
他心中最后一丝犹豫被此刻的彻骨寒意驱散。
他脚下不由得加快,却不是直奔库房,而是转向自己的值房。他要去取那几匹作为证据的次品绸缎——现在就去兴隆绸缎庄,一刻也等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