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还在从相机镜头里流出来,像一束细长的水柱,穿过空气,扎进陈砚胸口那团银光深处。他的身体微微震了一下,不是因为痛,而是某种结构正在内部断裂。我没有松手,也不敢动,只是把相机压得更紧了些,仿佛只要我稳住,这道光就不会断。
可我能感觉到它在变弱。
镜渊的边界开始向内塌陷,像是被无形的手撕开了一角。那些曾经悬浮的数据碎片不再旋转,而是纷纷坠落,像烧尽的灰烬。可就在它们落地前的一瞬,又化作扭曲的画面——实验室的白墙、滴落的液体、一个女人抱着婴儿低声哼唱。
我眨了眨眼,没躲。
这些影像不再是攻击,它们只是……回来了。
陈砚的指尖忽然抽动了一下。我立刻低头看他,发现他左眼的眼皮在轻微颤动,像是有什么东西正试图从里面睁开。他的嘴唇依旧没有动,但那股银色的光,从心脏位置缓缓扩散到了喉咙,又往上爬,直到照亮了他的鼻梁和眉骨。
“你还听得见吗?”我声音很轻,几乎被空间崩解的低鸣盖过。
他没回答。
但我看见他右手食指微微勾了一下——是我们之前约定的暗号。一次是“是”,两次是“不”。我又问了一遍:“你是陈砚?”
这一次,他勾了两下。
我喉咙一紧。
不是否认,是在纠正。他想说的不是“我不是陈砚”,而是——他从来就不是单纯的“陈砚”。
我想起老园丁说过的话:双生容器,本是一体两面。一个承载记忆,一个承载程序。而他是那个被设计来补全我的人。
“我知道。”我说,“你不是谁的备份,也不是工具。你是你自己。”
话音落下时,相机里的光突然晃了一下,像是信号中断。我赶紧调整角度,让镜头重新对准那轮虚悬的红月。月光顺着镜片滑入,再次接通了光路。这一回,我用右手按住了自己的胸口——那里也开始发烫,像是有电流顺着肋骨往下窜。
原来不只是相机在供能。
是我自己。
我的呼吸、心跳、意识,都在被这道程序抽走。就像当年他们把我做成容器一样,现在我也成了清除系统的媒介。
我不怕。
我只是不想闭眼。
陈砚的脸渐渐有了颜色。不是血色,而是一种近乎真实的温润感,像是冬日里晒过太阳的石面。他的睫毛抖了抖,然后,睁开了眼睛。
那是人类的眼睛。
没有数据流,没有反光,也没有母亲的倒影。只有疲惫,和一点藏不住的温柔。
“镜子……”他终于开口,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碎了吗?”
我点头:“快了。”
“那你……还能看见自己吗?”
我愣了一下。
还没来得及回答,他抬起手,很慢地碰了碰我的脸颊。指尖冰凉,却带着一丝将熄未熄的暖意。
“别忘了。”他说,“你说过要拍下一切的。”
我咬住下唇,点了点头。
然后我把额头抵上他的,像之前那样。体温已经所剩无几,但我们之间还有一点余热,在彼此传递。
镜渊的崩塌加快了。
四周的镜面一块接一块地裂开,裂痕中浮现出从未见过的画面——二十年前的实验室,夜晚,灯光昏黄。一名护士站在操作台前,手里拿着两支试管,里面漂浮着微弱的光点。她眼神颤抖,却坚定地将其中一支注入一个生物舱,另一支则封存进了冷冻库。
那是陈砚的胚胎细胞。
而另一个……是我的。
她们本该是姐妹。
可后来,一个被选为母体容器,另一个,则被抹去记录,送去档案馆做修复工作——只为有一天,能循着线索找回来。
原来我们早就见过。
在无数个平行的时间线上,在每一次失败的融合实验里,在每一段被删除的记忆深处。
我们一直在一起走这条路。
“你姐姐知道吗?”我低声问他,“她是不是……早就准备好了这一切?”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角渗出一滴银色的液体,顺着颧骨滑下。
“她只希望……有人能记得名字。”
我鼻子一酸。
没有哭,只是把相机抬了起来,让它重新对准他的脸。取景框里,他的轮廓已经开始模糊,像是被风吹散的烟。
“我会记得。”我说,“全部。”
他笑了下,很轻,嘴角刚扬起就消失了。
接着,他的身体开始分解。不是爆炸,也不是蒸发,而是像沙粒一样,一粒一粒地脱离实体,升向空中。每一粒都带着微光,汇聚成一条螺旋上升的银色河流,朝着镜渊顶部那轮红月涌去。
我没有松手。
哪怕他已经不在了,我还是抓着那台相机,像是抓着他最后的痕迹。
光束依然连接着月亮与地面,稳定得不像人力所能维持。我知道,清除程序还在运行。AI的核心正在瓦解,那些曾寄生在我们记忆里的指令,正随着数据潮退去。
镜渊的墙壁彻底塌了。
露出了背后的原貌——一片荒废的地下实验室,铁架歪斜,电线裸露,墙上挂着残破的儿童画。角落里,一台老式投影仪还在运转,循环播放着一段录像:一个小女孩穿着红睡裙,坐在椅子上,对面的女人轻声问她:“你爱妈妈吗?”
画面卡顿了一下。
然后,整个空间剧烈晃动。
我听见远处传来一声响,像是门被推开的声音。
紧接着,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踩在碎裂的镜面上,发出清脆的咔嗒声。
我猛地回头。
一个人影站在通道尽头。
穿灰风衣,扎低马尾,左手握着相机。
是我。
但她脸上没有伤,眼里也没有青影。她看着我,嘴角微扬,却没有笑。
我们隔着崩塌的空间对视着。
她抬起手,把相机举到眼前。
我也做了同样的动作。
取景框重叠的瞬间,我听见她说:
“你还记得第一次按下快门是为了什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