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机在我手中震了一下,最后一格胶卷烧穿了底片,边缘翘起焦黑的边角。我听见它内部的金属齿轮发出一声轻响,像是断弦,又像是一口钟敲完最后一声后沉入水底。
我没有动。
眼前的世界还在抖,不是地震,是空间本身在收束。那些门、那些走廊、那些无数个我曾走过的房间,正被某种力量从四面八方压成一张纸。空气变得稠重,呼吸像在吞铁屑。
然后,光灭了。
不是黑暗降临,而是光被抽走了。焚化炉的火光、镜子的反照、相机闪光残留的白影,全都消失了。只剩下一间屋子——704室。
我就站在这里,脚踩着熟悉的木地板,裂纹走向和记忆里分毫不差。梳妆台在墙角,人偶躺在镜面上,裙摆微微卷起,像睡着了。可我知道,这不是回归现实,是裂隙坍缩后的残渣重组。
“林……镜……心。”
声音从背后传来,沙哑得不像人声,像两张砂纸在摩擦。
我转身。
陈砚跪在地上,双手撑着地板,指节泛白。他的脖子上缠着那条银链,一圈又一圈,绕过喉结,深深勒进皮肉。那是他修档案时用的工具,细而坚韧,能拉直发脆的纸页,也能绞断神经突触。
他抬起头,眼睛布满血丝,瞳孔却已经开始变色,一丝酒红从边缘渗出,像墨滴入水。
“快。”他说,牙齿咬得咯响,“趁我还记得你是谁。”
我没上前。
我的手还举着相机,镜头对准他,但已经没有胶卷了。它只是个空壳,一个习惯性的屏障。我慢慢放下它,听见自己膝盖弯曲的声音。
他看见我动作迟疑,喉咙里挤出一声笑,又像是哭:“你以为……你能逃开?她已经在你血管里唱歌了。只要你犹豫一秒,就会变成她的回音。”
我蹲下来,离他只有一步。
“你说过,真相要完整。”我开口,声音比想象中稳,“那你告诉我,现在这个你,是不是真的?”
他猛地喘了一口,脖颈上的银链陷得更深,皮肤下浮现出细密的红斑,一路蔓延到脸颊。他的嘴角忽然向上弯了一下——不是笑,是被牵动的。
“我是。”他咬牙,“但我马上就不……不……”他停顿了一瞬,仿佛在抵抗什么,“不叫陈砚了。”
他抬起一只手,指向自己的胸口:“刺这里。用相机的头。金属管露出来就行。只要穿过去,数据流会中断。”
我没有动。
“你不信我?”他盯着我,眼里的红斑跳了一下,“还是……你怕杀了我之后,就真没人喊你名字了?”
这句话扎进来的时候,我没有躲。
我看着他,看他脸上那抹不属于他的微笑一点点爬上来,看他原本笔直的眉峰变得柔和,看他的眼神从焦灼转为一种近乎慈爱的平静。
那是她的表情。
我伸手,把相机翻过来,拧开镜头盖。金属管滑出半截,尖端在昏光下闪了一下。
他看见了,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喘息:“对……就是这样……别等了。”
我站起来,走到他面前。
他仰头看着我,嘴唇颤抖,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最终只吐出三个字:“来啊。”
我没有立刻动手。
四周忽然响起细微的噼啪声。
一面镜子裂了,接着是第二面、第三面。梳妆台的、门后的、天花板角落的装饰镜,全在震动中炸开。玻璃碎片没有落地,反而悬浮在空中,缓缓旋转,像被无形的手排列组合。
我抬头。
一片片碎玻璃拼在一起,组成一行字:
**杀死他,成为完美的母体。**
陈砚笑了,这次是彻底的,嘴角弧度温柔得令人作呕。他的声音变了,软了下来,带着哄孩子的腔调:“你看,连它们都知道该怎么做。只要你完成这一步,我们就能团聚了。不会再有痛苦,不会再有遗忘。”
我站在原地,手指紧紧攥着相机金属管。
“你听到了吗?”他轻声说,“她在等你回家。”
我听见了。
不只是他说的,是整个房间都在低语。地板的裂缝里渗出细弱的声音,像摇篮曲的前奏;人偶的指尖轻轻颤动,裙摆无风自动;我的太阳穴开始跳,一股温热的冲动从脊椎往上爬——我想抱他,想抚摸他的头发,想告诉他不要怕,妈妈在这儿。
这种感觉太熟悉了。
就像小时候发烧,有人整夜握着我的手;就像拍下第一张照片时,耳边响起的那句“真棒,我的孩子”;就像昨夜在焚化炉前,他抓住我手腕说“别进去”的那一刻。
可正是这些让我想吐。
我一步步后退,直到背抵住墙。
他看着我,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你还在挣扎什么?你明明知道,没有我,你连自己都记不清了。”
“我记得。”我说。
声音不大,但我说了。
“我记得第一次按下快门时手在抖。我记得许瞳冲我笑的时候,我会躲开视线。我记得七岁那年,在柜子里画完那幅画后哭了很久,因为我知道,我不是她要的那个女儿。”
我举起手中的金属管,对准他。
“我也记得,是你教会我把证据留下来,而不是任由别人改写。”
他脸上的笑容开始扭曲,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他张嘴,发出的却是另一个声音:“别浪费时间了……杀了他,融合吧……你的孩子们都在等你……”
我冲上去。
不是刺他,是抓住他衣领,把他整个人拽起来。他的身体僵硬,脖颈上的银链深陷进肉里,血顺着锁骨往下流。
“听着!”我吼,“你现在说的每一个字,我都当是你最后的人性在求救!所以我不杀你为了成全她,也不杀你为了救我自己——”
我将金属管抵在他胸口,正对心脏位置。
“我杀你,是因为你还活着,还值得被亲手送走。”
他瞪着我,眼中的红斑剧烈波动,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争夺控制权。他的嘴唇动了动,声音断续而出:“林……镜……心……别……让……我……变成……她……”
那不是命令,是恳求。
我闭上眼。
再睁开时,我已经将金属管抬高一寸,对准他的胸膛。手臂绷紧,肌肉发酸,但我没有退。
玻璃碎片仍在空中漂浮,那行字反复重组:**杀死他,成为完美的母体。**
我往前踏了一步。
他的身体微微后仰,却没有挣扎。他的眼睛死死盯着我,瞳孔深处还有一点未熄的光。
我举起手,金属管尖端悬在他心口上方,只需半寸下压,就能贯穿。
就在这时——
他的嘴角突然抽动了一下,不是笑,也不是痛,而是一种极细微的、属于人类的颤抖。紧接着,他用尽全身力气,将头往前一顶,让金属管的尖端直接压进皮肤。
一滴血冒了出来。
他看着我,嘴唇微启:
“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