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来的时光,如同指间沙,流逝得悄无声息,却又在心底留下粗糙的磨砺感。几日调养,陆停云肩背的伤口开始收口结痂,内息也逐渐理顺,虽离痊愈尚远,但已能自行下地缓慢走动,只是脸色依旧带着失血后的苍白。石毅的臂骨被王猎户用土法子固定了,疼痛稍减,但行动仍十分不便。
苏清月肩下的箭毒,似乎被某种力量暂时压制,并未迅猛发作,但那附骨之疽般的麻痹与隐痛始终存在,提醒着她悬而未决的危机。她掩藏得很好,每日里依旧忙碌,照料两个伤患,帮着王婶做些力所能及的活计,将所有的不安与疑虑都死死压在平静的表象之下。
阿卯成了这个临时组成的、怪异“家庭”里唯一的亮色。他迅速习惯了阿姐的存在,那份源自血脉的亲近感驱散了最初的陌生与隔阂,整日像个小尾巴似的跟在苏清月身后,阿姐长安阿姐短,枯黄的小脸上渐渐有了属于孩童的红润与光彩。
他对陆停云,则是一种混合着敬畏与好奇的复杂情感。依旧觉得这个“好看的哥哥”身上有种让人不敢放肆的气息,但又贪恋他教自己写字、偶尔讲解山川地理时那份罕见的耐心与博学。有时,他会大着胆子,将王猎户带给他的、舍不得吃的野果子,小心翼翼地放在陆停云手边,然后飞快地跑开,躲到苏清月身后,只探出半个小脑袋偷偷观察。
陆停云对此,通常只是淡淡瞥一眼,并不多言,偶尔会在阿卯期待的目光中,拿起果子慢慢吃了。每当这时,阿卯的眼睛便会亮得像星星。
这日午后,天气晴好。王婶烧了一大锅热水,催促着几个“城里来的客官”好生擦洗一番,去去晦气。苏清月先帮行动不便的石毅处理了个人清洁,又将热水端进陆停云暂居的屋内。
“擦洗一下,会舒服些。”她将盛满热水的木盆放在炕边的矮凳上,声音平静无波,仿佛只是在完成一项日常任务。
陆停云正靠坐在炕上,闭目养神,闻声睁开眼,目光在她依旧没什么血色的脸上停留了一瞬,点了点头:“有劳。”
苏清月不再多言,转身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房门。她走到院子里,阳光暖融融地照在身上,却驱不散心底那股莫名的滞闷。阿卯正在院角的鸡窝旁,踮着脚试图去摸母鸡刚下的蛋,小脸上满是专注。
王婶笑着走过来,手里拿着套阿卯的干净旧衣服,虽打着补丁,却浆洗得清爽。“苏姑娘,你也去歇歇,烧水累了吧?让狗蛋也洗洗,这孩子,自从你们来了,高兴得像什么似的,浑身都快馊了也不知道。”
苏清月心中一暖,接过衣服:“多谢王婶,我来帮他就好。”
她牵着阿卯的小手,走到院子另一侧用来冲洗农具、相对僻静的角落,这里放着一个小一些的木盆。兑好温水,她蹲下身,轻柔地帮阿卯脱下那身沾满泥点草屑的旧衣裳。
小家伙有些害羞,扭捏着,小脸通红,却乖乖配合着阿姐的动作。
当脱下最后一件贴身的小褂时,苏清月拿着湿布巾的手,猛地顿在了半空。她的目光,如同被钉住一般,死死锁在阿卯瘦小的胸口。
那里,脖颈下方,贴肉挂着一块用褪色红绳系着的玉佩。
那玉佩质地温润,即便蒙着尘垢,也能看出并非凡品。样式古朴,雕刻着某种繁复的、她看不太分明的云雷纹饰。最关键的是,那玉料的质感,那隐隐透出的光泽……竟与她贴身藏着的、母亲留给她的那半块能证明她身世的玉佩,如此相似!
不,不仅仅是相似!简直……像是由同一块玉料雕琢而成,只是纹路有所不同!
一股寒意,猝然从脚底窜起,瞬间席卷全身,让她四肢冰凉,连指尖都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
阿卯身上,怎么会有这样的玉佩?!
王猎户家境贫寒,绝无可能有此等传世之物。这玉佩,只可能是阿卯被捡到时,身上就带着的!
她一直以为,阿卯当年年纪小,又被转卖多次,身上能证明身份的东西早已遗失殆尽,能找到人已是万幸。可这玉佩……这明显与她身世息息相关的玉佩,竟一直藏在阿卯身上!
那陆停云呢?
他当初给出线索,指引她来到这溪口村,是真的查到了阿卯的踪迹,还是……他根本就知道阿卯身上有这块玉佩?他甚至可能……认得这玉佩的来历?!
一个更可怕的念头如同毒蛇般钻入她的脑海——他对自己身份的知晓,对“寒鸦”的洞悉,是否也与他认得这玉佩有关?他口中的“月亮”,是否也与此关联?
所有的线索,似乎都被这根无形的线串了起来,指向一个她不敢深想的深渊。
“阿姐?”阿卯被她骤然变化的脸色和停滞的动作吓到,怯生生地喊了一声,小手不安地抓住了她的衣袖。
苏清月猛地回神,对上弟弟清澈惶恐的眼眸,心脏像是被狠狠揪紧。她强行压下翻江倒海的情绪,挤出一个极其僵硬的笑容,声音发涩:“没……没事,阿姐走神了。”
她低下头,快速而轻柔地用湿布巾擦过阿卯的身体,仿佛那块玉佩是烧红的烙铁,让她不敢触碰,更不敢仔细端详。她机械地完成清洗,给阿卯换上干净的衣裳,动作快得近乎慌乱。
整个过程,她的大脑一片混乱,无数的疑问和猜测疯狂冲撞。
将阿卯收拾妥当,嘱咐他自己在院子里玩,苏清月几乎是逃也似的,端着污水,快步走向屋后倾倒。冰冷的水泼洒在地上,溅湿了她的裙摆,她却浑然不觉。
她需要冷静。她必须弄清楚!
当她强作镇定,走回院中时,陆停云正好推门而出。他换上了一身王猎户找来的、略显短小的粗布衣裳,却难掩其挺拔身姿与清贵气质。湿漉的黑发随意披散在肩头,衬得脸色愈发苍白,却也少了几分平日的冷冽,多了几分沐浴后的松弛。
他看到站在院中、脸色异常苍白的苏清月,脚步微顿,凤眸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苏清月抬眸,目光直直地迎上他。夕阳的余晖落在她眼中,却映不出丝毫暖意,只有冰冷的审视和压抑不住的波澜。
她看着他,一步步走近,在距离他三步之遥的地方停下。院子里,阿卯正在追着一只蝴蝶嬉笑奔跑,王婶在厨房忙碌,石毅在柴房休息。一切看似安宁祥和。
然而,无形的风暴已在两人之间凝聚。
苏清月紧紧盯着陆停云深邃难辨的眼睛,终于开口,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尖锐,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挤出来:
“陆停云,”她省略了所有称谓,直呼其名,“你对我弟弟,究竟知道多少?”
她的问题来得突兀而直接,没有任何铺垫,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的凌厉。
陆停云脸上的那一丝松弛瞬间消失无踪,恢复了惯有的深沉与冷寂。他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眼中那几乎要喷薄而出的质疑、恐慌,以及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欺骗的痛楚。
他没有立刻回答。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阿卯无忧无虑的笑声在院中回荡,形成刺耳的对比。
半晌,他才几不可闻地移开视线,目光掠过远处奔跑的阿卯,最终投向村落尽头那笼罩在暮色中的、连绵的群山。他的侧脸在夕阳下勾勒出冷硬的线条,唇瓣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
然后,他转回目光,重新落在苏清月脸上,眼底是她熟悉的、那种将所有情绪都隔绝在外的平静,或者说,是冷漠。
他开口,声音低沉而平稳,听不出丝毫情绪,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专断的意味:
“护你们周全,足矣。”
避而不答。
他用最简洁的方式,将她所有汹涌的疑问,都堵死在了这看似承诺、实则疏离的六个字里。
苏清月的心,彻底沉了下去,沉入一片冰封的湖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