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子翼的挫败感比顾勇只多不少。
但敌我强弱分明，他百般无奈下，也只能先派了李轨和顾博彦出城，准备以君臣大义和天下安危为由，劝说萧觉停战。
之所以让顾博彦来劝，是因为当初顾明雅能被找回来，萧觉这个大舅子该居首功。
就连顾明雅出嫁之时，都是顾博彦背她上的花轿。
在顾家之中，若是要找一个与顾明雅夫妻关系尚可的，唐子翼思来想去，觉得顾博彦也算是一个。
但顾博彦真到了萧家营帐里，却是神魂俱颤，一句话都吐不出来。
他和顾明雅的关系，他自己清楚，那就是没关系。
两人从相认至今，说过的话加起来都不到十句。
若是萧觉真的如他们所猜测的那般爱重顾明雅，顾家人大概第一个就会被他投进狱中。
但圣命难违，他也只能硬着头皮跟在李轨身后，挤出僵硬的笑脸对萧觉行礼。
李轨与萧觉虽然是政敌，但说实话，两人此前正面交手不多，连交集也少。
新帝阵营中真的和萧觉夺权干仗的，还是献王及其子唐子霖。
他们才是武将。
李轨双手捧出一卷黄色丝帛，隐隐可见里面透出的字迹。
“这是陛下的亲笔。”
“陛下心知此前与将军有些误会，在信中解释了将军所说之事，并加封您为护国大将军，同时册封您为萧王。”
云讫接过那丝帛，递到帅案前。
萧觉抬手接过，展开一字一句地认真查看。
李轨见此，稍微有了些底气。
他浮起一丝笑意，故作亲近地和萧觉比了比京城方向。
“恭喜萧将军，贺喜萧将军！”
“异姓封王，这可是大盛朝开朝以来独一份的殊荣，全是陛下对您的信任和器重。”
“要我说，您和陛下说起来还是正儿八经在彼此族谱中的亲戚，有什么事情不能坐下来谈呢？”
“如此大动干戈，不过是让亲者痛、仇者快，平白让那些挑拨离间的反军和千红贼人得意罢了。”
萧觉逐字读完了这封名为封赏、实为降书的御笔书信，也笑了。
“李公能言善辩，素日虽有听闻，却始终无缘亲见。今日一听，果然不负盛名。”
他边说，边顺手就把那丝帛一送，正正好送进了脚边的炭盆中。
冬日取暖的炭盆柴火不断，火舌一舔，转眼间就跳跃着将那丝帛烧成了一捧灰。
李轨和顾博彦同时愣住，难以置信地看向不动如山、气定神闲的萧觉。
“那是陛下御笔的封赏……”
“亲笔？”
萧觉歪了歪头，和牙牙平时发问的姿态像足了十成十。
“日前朝廷征讨我的檄文是亲笔？”
“让百灭堂暗杀我的命令也是亲笔？”
“克扣我萧家军饷，让我军中万千将士忍饥挨饿、穿着薄衣与胡人对战，流血流汗，还得流泪。”
“这可也是陛下的亲笔？”
李轨不敢说话了。
那比陛下亲笔还糟糕，那份檄文是他写的。
里头把萧觉三代人都骂了个遍。
说他祖父是背主家奴，乱世不知投奔了多少家势力，与胡人狼狈为奸迫害忠良。
说他父亲萧忠是尸位素餐的懦夫，领着皇家俸禄却只知一味给自己沽名，早有不臣之心，活该早死。
说萧觉是祸乱天下、早与千红门勾结的国之蛀虫，暗杀官员、诈骗金银，无恶不作……
李轨这时候可不敢开口回应，既然萧觉认为这是陛下干的，那最好继续这么认为好了。
反正陛下和萧觉的仇，现在看起来也是化解不了了。
顾博彦也不敢说话，克扣军饷的事情，他父亲跟着献王一块干的。
他自己也没少打下手。
两人你看我，我看你，沉默了好一会。
最后还是李轨能扛事，双手抱拳行了一个大礼，回归了今日前来的正题。
“将军与陛下的恩怨，不过是私怨。怎能因此不顾天下百安危，拿盛朝国运赌气呢？”
李轨紧紧盯着萧觉的面色，边斟酌着语气用词，边小心劝解。
“我知将军心中有万民，当年萧公与武帝一统江山，好不容易才结束的战乱，如今您身为后人，竟然要一手打破，把这好不容易成就的安稳世道毁了不成？”
这话说得其实可笑。
如今百姓民不聊生，天灾人祸导致流民四起，反军天南地北到处开花。
这样的情况，在李轨口中，竟然是安稳世道。
萧觉一开始觉得他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但看他一脸诚恳、不断查看自己脸色的样子，惊觉对方竟然真是这么以为的。
他不由地讶然失语。
从前每每想不明白唐子翼等人，为何对他这样征战在一线为唐家卖命的将士百般防备、狠下杀手，这一刻他恍然大悟。
因为他们真觉得飞鸟已尽，良弓可毁。
那些被逼反的流民，趁势而起的豪强，在唐子翼和他的拥趸眼中，真只是无伤大雅的小问题，不影响盛世安稳的芥藓之疾。
唯有兵权在握、民心归他的萧觉，兵强马壮的萧家军，才是心腹大患。
既然如此，又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萧觉摆了摆手，让云讫将二人赶走，不愿再与他们做口舌之争。
二人既然被唐子翼派了出来，还彼此都不对付，自然不能就这么无功而返。
若是什么都没做，就被萧觉赶回去，万一对方在唐子翼面前进谗言，那可就大祸临头了。
顾博彦猛地伏在地上，大声哭了起来。
“妹夫，妹夫何必如此苦苦相逼啊！你图自己出气，不管我们这些亲朋故旧了吗？”
“我母亲在家中日日担忧妹妹，一面是亲侄子，一面是亲女儿。你如此作为，又把我妹妹、把老太后、把我们顾家与孟家置于何地啊。”
“妹夫，回头是岸啊！”
这是图穷匕见，拿着京城中的亲友威胁萧觉了。
帐中的云讫等将顿时怒目而视，脾气急的云谦刷地一声就长刀出鞘。
“你他娘的威胁谁呢？”
顾博彦哆嗦了一下，怕得厉害，但箭在弦上，只能继续伏地大哭，不看帐内任何人。
萧觉摇了摇头，制止了云谦砍人的蠢蠢欲动。
“两军交锋不斩来使，何况今日他乃求降之人？把刀收起来吧。”
劝完属下，他才看向一立一跪的两个敌方来使。
“那就让唐子翼试试。”
“他若是敢动我亲友一根毫毛，我就在他身上千百倍讨回来。”
“之前有幸在京中呆了半年，听了不少牛翊审讯手段，还得了不少山参。到时候一一拿龙体试试。放心，亲戚一场，我不会吝啬用山参汤帮他保命的。”
顾博彦哭喊的声音像是被掐住脖颈般，戛然而止。
他和李轨齐齐抬头，怔愣地看着依然一派儒雅沉稳风范的萧觉。
这么恶毒的话，他怎么若无其事说出来的？
印象中萧觉是讲仁义、讲风范的儒将啊？
到底是何时变成这副阴阳怪气、臭不要脸的德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