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若和莹夫人……
这两人可能相识之事，还真在牙牙的预料之外。
实在是他们除了姓氏相同，天差地别，很难放在一处联想。
一个在京城和兖州军营耕耘多年，是萧家忠心的第一谋臣。
一个出身西南大山，十几年活动在江南一带，致力于盛朝处处作对的恶毒妖妇。
他们又有什么机会相识？
牙牙脑海中快速闪过与两人相关的所有信息，一个眼神、一个动作、话语声调停顿的语气、弯腰抬手时衣角沾染的灰印。
所有细节平时被静静收藏，她一旦调用，就逐一放大、放慢在她脑海中流转。
但这么顺了一遍，也没有发现文若叔侄身上的异样。
不，也是有一样。
牙牙想起当初萧觉南下，她与文和夜间密谈，对方垂手低头、露出的颈后红点。
当时一眼看过去只觉得是颗红痣。
但联系文莹儿的出身再想。
西南文家当年，还真有个给自家男儿身后点守宫砂的风俗。
文家以女子为尊，只有女孩才能被当成继承人培养，男子多用来和族中亲朋联姻，繁衍后代。
为了防止男子胡乱寻欢，给未来的继承者们平白搞出些私生姐妹夺权，但凡是未出嫁的男儿，都得点上守宫砂。
这红砂一点，就证明了那少男的清白。
因为身带守宫砂，就无法与文家女子之外的人交合。
否则红砂自然散开，砂毒会弥漫全身，顷刻就能毙命。
只有与文家女儿成亲，得了女方的心头血，又在体内种下同命蛊子蛊，方才能活。
因为那蛊虫苏醒之后，自会顺着经脉，走遍男方全身，把那红砂吞噬消化。
当然，同命蛊种下，这男方也不可能背叛母蛊，对文家女儿们不忠了。
牙牙琢磨了片刻，在流云开始梳头前，对着眼巴巴等她点评的阿冬摇了摇头。
“同为文姓，兴许百年之前是一家呢？有眼缘多看两眼也没啥奇怪的。”
口中是漫不经心的一语带过，但其实两人体内蛊虫微震、牙牙传音入密给阿冬的吩咐，却是不同。
她让对方一会儿大典之时，找机会看看文家叔侄三人，是否颈后有守宫砂、或者体带子蛊。
终于有事情做的阿冬大声答应了一声。
那嗓门让流云和宫人们莫名其妙。
不过阿冬姑娘一直挺神秘的，每每和皇后娘娘汇报完，都会莫名其妙开始亢奋。
如此的话，她被皇后训斥了，依然情绪昂扬。
唔，也算正常吧。
流云等人这么想着，也就重新低头，继续忙前忙后。
就这么一刻不停、有条不紊地拾掇了两个时辰，新晋皇后牙牙终于打理好了仪容。
深色祭服在身，牙牙身上的娇柔婀娜，立刻又多了一抹端庄，有了母仪天下的威严。
流云本想要伸手扶着牙牙，毕竟满身金珠首饰、层层叠叠的礼服，都是又美又碍事。
但牙牙挥手拒绝。
只见她莲步姗姗，轻盈却灵敏地飘向了门外。
她的速度是如此之快，几乎是眨眼间就穿过了寝殿，来到门边。
但这疾速之下，娘娘的云鬓峨峨间，那一尺长的金题东珠嵌宝翠步摇，两鬓的八雀九华花钿，耳边长长的金厢菊花二面宝石耳坠，腰间悬着的白玉长秋印，却通通平稳如初，一点不晃。
流云和宫人们看得目瞪口呆。
阿冬则是洋洋得意地鼻孔朝天，摇头晃脑第二个跟了出去。
看到了吧！
她师姐！
超厉害的！
……
即使是天子冕服，但男子的装束就是要比女子轻便好穿戴不少。
牙牙推门而出的时候，萧觉已经在堂屋等了半个时辰。
他边批改今日的奏折，边等妻子穿衣打扮，半点看不出今日要登基的急迫与不安，悠闲得仿佛寻常早起的每一日。
但看到牙牙的那一刻，他的举重若轻被打破了。
他从没见过牙牙这样的装束，遥不可及的高贵，高高在上、不可抗拒的威严气势。
和那个一言一行可爱又纯稚、信奉武力至上、热烈又直率的牙牙完全不同。
一个他未曾见过的妻子。
萧觉觉得天地一片安静，所有色彩和声音都褪去，唯有妻子的身形是如此鲜明。
她的身形。
她的脸庞。
她低眉抬眼那一瞬，看过来的、似笑非笑的眼。
萧觉的呼吸急促，心跳渐渐加剧，直到敲打着耳膜，让他感觉眩晕。
但他咬牙忍住那股叫嚣着，要从眼耳口鼻、从毛孔蹿出来的情绪，用自小养出来的自制力，克制住迎上去，紧紧抱住妻子的冲动。
他看着牙牙一步步走到他的面前。
强自镇定地伸出手，紧紧牵住了对方，让她贴着自己，站在身旁。
这是他的妻子。
这个强大的、神秘的、给了他一次又一次惊喜的女孩，是他萧觉的妻子。
……
虽然是腊八，但钦天监日子算得极准。
今天是个无风无雪，难得碧空万里的好天气。
日头暖洋洋，很容易就晒化了前两日的积雪。
鸟儿们聚在枝头，正悠哉悠哉地理着自己的绒羽，时不时唧唧呜呜，发出两声清脆鸣叫。
它们似乎和道路两旁屏着气、伸着头望着皇宫大门方向的京城百姓一样，在期待着接下来的场景。
连阳光映照下，上下漂浮移动的尘埃，和那特意慢下来的风，似乎都在等待即将到来的瞬间。
终于，新帝萧觉，与皇后顾明雅的法驾在道路尽头出现了。
最先进入人们视线的是举着旌旗、黄钺和金斧的侍从们。
各个龙精虎猛、带盔着甲，和京城百姓常见的少爷兵截然不同，带着生机勃勃与十足的精气神。
须臾，绣着灿烂锦绣的十二面纛旗映入眼帘。
后头是身穿皂直裰，腰系虎头牌的将军萧敦、萧妙才。
等一行马队通过，只闻一片喝声传来。
喝道的，便是云谦领着的金吾卫士。
他们均是身长七尺的年轻汉子。
所有人一手持着长枪，一手泼步撩衣，气沉丹田，整齐划一地喝着道。
枝头的鸟儿们扑簌簌地飞走，道旁的百姓们也连忙屈膝跪地，山呼万岁。
头道的喝道过后，又是二道摔手，也就是举着龙凤云纹障扇的队伍。
队中还有一名头戴凤翅盔、胸缀龟纹护心镜的黑衣甲士，双手握持着玄武幢（注1）。
障扇队伍过后，两边雁翎排着皇家亲卫，簇拥着六匹骏马拉着的华盖金辂（注2）。
那金辂圆顶、方亭，周垂黄幔。
车顶盘着五爪金龙，车身云纹之中贴着片片金箔。
亭后也有两面太常三辰旗，上绣日月龙凤。
车中是牵着手、并肩而坐的，孟朝最尊贵的夫妻，他们的帝后。
来围观的百姓们隔着仪仗，不敢抬头，但眼角余光都齐齐向着那金辂中望去。
虽然看不太清，但却纷纷忍不住在心中赞了一句龙凤呈祥，真是般配。
金辂由太仆卿陈坚驾驭，前后有数十位驾士簇拥，两侧则由云家两兄弟护驾。
车队外围，则是布列着多队禁军，随时准备应付突发的情况。
跟在禁兵后面的，是由孔雀扇、玄武幢等组成的仪仗（注3）。
队伍的最后，又有数十人，却是皇帝的侍从、掌案、书办、书吏等人。
这支让人见之赞叹的队伍，在午时之前，到了南郊礼坛前。
文家叔侄等文武百官已在此恭候，见到御驾已至，纷纷掀起衣摆，黑压压跪倒在坛前。
萧觉牵着牙牙的手，从车上下来，摆手温声让众人起身。
群臣与远处的百姓们心中激动，一齐应诺。
顿时人声齐聚，直震云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