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天鉴,天牢。
这里没有想象中的阴暗潮湿,更没有遍地的污秽和绝望的哀嚎。
恰恰相反。
这里干净得过分。
也安静得过分。
每一间牢房都由冰冷的玄铁铸成,墙壁光滑如镜,可以清晰地映出人影,地面更是一尘不染。
空气里,永远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类似药草的奇异香味。
据说能安抚心神,防止犯人彻底疯狂。
但这种极致的洁净与安静,反而比任何酷刑都更让人感到窒息。
它不像监狱。
它像一座为活人精心打造的、华丽的坟墓。
“进去吧。”
陈十三打开一间位于天牢最深处的牢房,离那位被囚禁的玲珑帝姬,并不算远。
他侧过身,对着身后的李萍儿示意。
此地的守卫,在看到陈十三和他手中那块玄铁令牌时,连一个多余的字都没问。
他们只是躬身行礼,便如潮水般远远退开,将这片区域彻底留给了他。
在巡天鉴,巡察使的意志,便是绝对的命令。
李萍儿看了一眼那空无一物、只有一张冰冷石床的牢房,又抬起头,用一种极为复杂的眼神,望向陈十三。
“这里很安全。”
陈十三仿佛一眼就看穿了她的心思,语气平淡得没有一丝波澜。
“至少,比外面安全。”
“饭菜管够,没人敢来打扰你。”
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
“你就当是来此地休养一阵子。”
李萍儿隔着即将关上的玄铁栅栏,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个男人。
他脸上依旧是那副冷冰冰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
但他的眼神,却让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心安。
她点了点头,没有再多说废话,只是从唇间轻轻吐出两个字。
“小心。”
陈十三的嘴角,似乎勾起一个微不可察的弧度,又似乎没有。
“放心。”
“该小心的,是他们。”
他转身离去,步伐没有丝毫停留。
那股在风满楼前刻意营造的、有如实质的冰冷杀气,此刻已尽数化为内敛的锋芒,藏于鞘中,只待出鞘饮血。
他没有回自己的住处,甚至没有给自己留下片刻喘息的时间。
他径直朝着巡天鉴最最阴森的那个区域走去。
……
巡天鉴,验尸房。
阴冷,是这里永恒不变的主题。
空气中,浓郁的血腥味和数十种古怪药材的味道混合在一起,形成了一股足以让任何正常人当场呕吐的恐怖气息。
冷清秋正背对着门口,站在一张巨大的解剖台前。
她今天没有摆弄那些瘆人的白骨。
她在做一件,更让人毛骨悚然的事情。
她正拿着一柄小巧精致的银质梳子,极其专注、极其温柔地,为解剖台上那具早已僵硬发青的男尸,梳理着头发。
一下。
又一下。
那神情,不像是在对待一具冰冷的尸体。
而像是在呵护一件,自己最心爱的稀世珍宝。
陈十三的到来,没有让她回头。
“冷姑。”
陈十三开门见山,他早已习惯了这里的氛围,也习惯了这个怪人。
冷清秋没有应声。
她只是将男尸最后一缕凌乱的头发梳理整齐,又用指尖轻轻抚平,这才满意地放下梳子,缓缓转过身来。
她那双仿佛没有任何焦距的空洞眼睛,在陈十三身上扫过,最后,落在了他手中那个小小的瓷瓶上。
“新货?”
她的声音空洞而飘忽,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
“逍遥散。”
陈十三将瓷瓶递了过去。
“京城最近冒出来的新玩意儿,御史中丞的独子,就是死在这东西手上。”
冷清秋接过瓷瓶,拔开瓶塞,凑到鼻尖,如品味绝世美酒般,轻轻嗅了一下。
下一刻。
她的眉头,第一次在陈十三面前,几不可察地轻轻一蹙。
“香料。”
她从旁边的架子上取过一个白玉盘,将里面的粉末倒出少许,用一根细长的银针,在其中仔细地挑拨着。
“龙涎香、麝香、沉水香……还有来自西域的迷迭。”
“全是顶级货色,光是这些香料混合,一钱便值百金。”
她的动作很慢,很细致,仿佛在进行一场无比神圣的仪式。
“但是……”
她话锋一转,用银针的尖端,捻起一粒比灰尘大不了多少、肉眼几乎无法看见的深紫色晶体。
“……里面混了别的东西。”
她将那粒晶体,放在另一张干净的琉璃片上,随即滴上了一滴不知名的透明液体。
“滋啦——”
一声极其轻微的腐蚀声响起。
那粒晶体瞬间化作一缕妖异的紫色烟气,在空中扭曲成一个模糊不清的人脸形状,随即彻底消散。
“有意思。”
冷清秋那双万年不变的死人眼中,第一次,露出了一丝近乎狂热的光芒。
那是一种发现绝世玩具的兴奋。
她抬起头,看向陈十三,那眼神仿佛在看一件即将变得无比有趣的藏品。
“这东西,不是作用于肉体。”
“它直接作用于神魂。”
“它能以一种匪夷所思的方式,极大地刺激人的神魂,让人在清醒的状态下,品尝到极致的、源于灵魂深处的愉悦和幻觉。”
“但摄入过量的后果,就是死亡。”
“从肉身表征上看,与纵欲过度、心力衰竭而亡,没有任何区别。”
这番结论,与陈十三之前的猜测,基本完全一致。
“能查出这东西的具体成分和来路吗?”
这,才是陈十三最关心的问题。
冷清秋闻言,却缓缓地,摇了摇头。
她那张永远没有表情的死人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一种近似于“困惑”的神情。
“香料我全都认得。”
“但这东西……”她指了指那已经空无一物的琉璃片,“我从未见过,也从未在任何医经毒典上,看到过类似的记载。”
“它的提炼手法,超出了我的认知。”
连冷清秋都不知道?
陈十三的心,猛地一沉。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句话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想从“逍遥散”本身入手,顺藤摸瓜找出源头,这条路,已经断了。
这起案子,已经不是单纯的制毒贩毒。
它的背后,牵扯到了更高层次的、未知的力量。
“多谢。”
陈十三没有多说一句废话,拿回瓷瓶,转身就走。
常规的路走不通。
那就只能走邪道了。
而整个巡天鉴,乃至整个京城,要论最“邪”的知识库,永远只有一个地方。
……
档案室。
一如既往的昏暗、安静,空气中飘浮着陈年纸张与灰尘混合的霉味。
老白正趴在他那张专属的太师椅上,睡得人事不省。
嘴角甚至还挂着一丝晶莹的口水,发出平稳而富有节奏的鼾声,仿佛天塌下来也与他无关。
陈十三走到他身边,推了推他的肩膀。
“白老,醒醒。”
毫无反应。
陈十三加大了力道,摇晃着椅子。
“白老,出大事了,起来聊聊。”
老白的身子只是晃了晃,随即翻了个身,调整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继续酣睡。
鼾声,甚至更响了。
陈十三:“……”
这老家伙,百分之百是故意的。
他深吸一口气,知道对付这种滚刀肉,常规手段是没有任何用处的。
必须上大招。
他缓缓俯下身,凑到老白的耳边,压低了声音,用一种充满了魔性与诱惑的语气,轻声说道:
“白老。”
“想不想听……《金瓶梅》的最新续集?”
躺椅上,那如同死猪一般的老白,震天的鼾声,在这一刻,出现了一个微不可察的停顿。
有效!
陈十三嘴角勾起一抹一切尽在掌握的弧度,继续加码。
“西门大官人当年假死脱身,远渡重洋,在天竺习得绝世房中秘术归来,大战潘金莲、李瓶儿、庞春梅……众姐妹的后续精彩故事。”
他故意将剧情说得曲折离奇,狗血淋头,直击要害。
“最关键的是……”
陈十三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仿佛恶魔的低语,抛出了最后的王炸。
“带插图的那种。”
“细节拉满,活灵活现。”
“保证你看完,龙精虎猛,当场年轻二十岁。”
话音落下。
整个档案室,瞬间陷入了一片死寂。
连老白那悠长的鼾声,也彻底停了。
陈十三甚至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和身边某个老家伙,骤然变得粗重的呼吸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