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城,城主府,密室。
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如同附骨之疽,顽固地拒绝被角落里铜炉升腾的浓郁茶香所驱散,二者诡异地交融在一起。。
傅沉舟亲自为陈十三斟满一杯热茶,动作沉稳,一如往昔,但那双总是深邃明亮的虎目中,却多了一份过去从未有过的,近乎平等的审视。
他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回想起城外那个人为制造的地狱,心中依旧波澜起伏。
“我傅沉舟用兵半生,自诩堂堂正正,今日方知,是我坐井观天了。”这位北境军神的声音里,带着几分自嘲,更多的却是发自肺腑的感慨,“你与那位墨统领……当真是神鬼莫测。过去,是我小觑了这些‘奇技淫巧’。”
陈十三端起茶杯,热气氤氲,遮住了他眼中的神色。
【老傅这思想觉悟提高得挺快,都懂得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了。】
他心里吐槽,嘴上却是一派谦逊:“傅帅过誉了。不过是打了他们一个出其不意,占了些许便宜。这种招数,用一次是奇袭,用两次便是愚蠢了。真正的硬仗,还在后头。”
他放下茶杯,神情变得严肃:“不瞒傅帅,方才那‘追魂夺魄弩’,每一根弩箭都耗费惊人,城中所存,仅够再发动一轮齐射。这最后的杀手锏,必须用在刀刃上。”
傅沉舟闻言,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并未追问细节。他现在对陈十三,有一种近乎盲目的信任。这个年轻人总能在最关键的时刻,拿出最致命的底牌。
他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沉吟道:“经此一役,赵渊与成吉斯热必然会更加谨慎。他们下一步……是会选择不计代价地强攻,还是……”
“他们会绕开我们。”陈十三毫不犹豫地接过了话头。
傅沉舟猛地抬头,眼中精光一闪。
陈十三的手指在桌上沾了些茶水,没有立刻画图,而是先点了一下代表荒城的位置**:“我们现在是一块又臭又硬的石头,赵渊是个聪明人,他不会用自己的牙去硬啃。他会选择……”他的手指缓缓向侧后方滑动,最终在另一个点上重重一按,水渍迅速晕开。
“打云中城。”
“荒城是铁锤,雁门关是铁砧,而云中城,就是维系二者,并且囤积了北境七成粮草的腰腹。他们啃不动我们,自然会选择去攻击最柔软,也最致命的地方。”
“赵渊深知北境防线布局,更了解章邯将军的为人。他一定会向成吉斯热献计,将云中城描绘成一个唾手可得的巨大粮仓,一个能让我们不攻自破的突破口。”
傅沉舟缓缓点头,陈十三的分析与他的判断不谋而合。他心中对这个年轻人的倚重,又深了一层。这已不是晚辈对长辈的请教,而是两个帅才之间的推演。
“章邯此人……”傅沉舟的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表情,“希望他能多撑些时日吧。”
“云中城粮草、辎重都很充足,又有坚城可守,撑个几天应该没多大问题。”
陈十三心中默默祈祷,希望女帝的眼光不至于差到这个地步。
与此同时,荒城十里之外。
联军的黄金王帐之内,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海面。
呼兰·风的惨败,像一记响亮的耳光,抽在每一个骄傲的北蛮将领脸上。
“大王!请即刻下令!全军攻城!我愿为先锋,用我麾下儿郎的命,也要把那鬼地方填平!”一个身材魁梧,满脸刺青的北蛮将领咆哮着请战。
“没错!区区机关之术,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不过是土鸡瓦狗!杀光他们!”
帐内群情激愤,叫嚣声此起彼伏。
成吉斯热坐在主位上,脸色铁青,一言不发。那双狼一般的眼睛里,燃烧着骇人的怒火。他没有看那些叫嚷的部下,而是将目光投向了那个从始至终都异常平静的男人——赵渊。
赵渊仿佛没有感受到帐内几乎要凝成实质的杀气,他缓步走到那副巨大的北境堪舆图前,拿起一根指挥杆。
“狼王息怒。”他的声音不大,却瞬间压下了所有的嘈杂。
“诸位将军的勇武,赵某佩服。但荒城城高墙厚,傅沉舟经营多年,又有陈十三那竖子的诡计加持,强攻,即便能胜,也必是惨胜。我四十万大军的性命,不能如此白白消耗。”
他手中的指挥杆,重重地点在了荒城侧后方的一座城池之上。
“云中城。”
赵渊的声音,带着一种毒蛇般的阴冷。
“此城,才是大周北境的软肋,真正的命门所在。它囤积了整个北境七成以上的粮草,守将章邯,不过是个只会纸上谈兵的人。其人打仗,不问胜负,先算伤亡。只要让他觉得伤亡过大,他便会毫不犹豫地收兵自保。”
他抬起头,看向成吉斯-热,眼中闪烁着狠辣与智谋的光芒。
“我们只需分出一支偏师,兵临云中城下,做出强攻之势。傅沉舟若救,则荒城兵力空虚,我们便可一举拿下。他若不救,以章邯的性子,断然守不住云中城。一旦云中城失守,粮草尽归我等,傅沉舟的荒城,便是一座孤城,不攻自破!”
一番话,条理清晰,狠辣至极。
成吉斯热眼中的怒火,渐渐被一种深沉的思索所取代。他看着赵渊,看着这个刚刚向自己俯首称臣的男人,心中生出了强烈的警惕。
这条狗,不仅会咬人,还会用脑子。
但他不得不承认,赵渊的计策,是眼下最高效,也是最毒辣的破局之法。
“好!”成吉斯热最终一掌拍在桌案上,做出了决断,“就依你所言!”
他环视帐内,目光最终落在了那个从进帐开始,就一直在擦拭自己弯刀,仿佛对周遭一切都漠不关心的红发男人身上。
“赤罗·火!”
“在!”红发男人猛地抬头,那双眼睛里燃烧着火焰,充满了对战争与毁灭的狂热。
“我命你,率三万铁骑,协同赵破虏将军的七万赵家军,即刻出发,兵临云中城下!”成吉斯热的声音不容置疑,“记住,我要的,是结果!”
“遵命!”火狼主赤罗·火发出一声兴奋的咆哮,转身大步离去,空气中仿佛都留下了一丝硫磺的味道。
赵渊对着成吉斯热微微躬身,也退出了王帐。
他回到自家营帐,赵破虏与赵青玄早已等候多时。
“父亲!”赵破虏早已按捺不住,一脸急切。
赵渊摆了摆手,直接看向自己的二儿子:“青玄,你亲自去送一送你大哥。”
赵青玄心领神会,对着赵渊一揖,随后拉着还有些发懵的赵破虏,走到了营帐之外。
夜色下,赵青玄那张总是温文尔雅的脸上,浮现出一抹与这夜色融为一体的阴冷。
“大哥,此去云中城,切记,只围不攻,佯攻即可。”他压低了声音,语速极快,“你只需在城下,将一个无能狂怒的莽夫扮演到极致。每日叫骂,派散兵骚扰,做出不惜代价也要破城的样子,但就是不要真的总攻。剩下的,交给我就好。”
“又是这些弯弯绕绕!”赵破虏不屑地撇了撇嘴,但还是点了点头,“知道了。”
“傅沉舟和陈十三以为自己算无遗策,布下了‘黄蜂战术’,想让章邯袭扰我们?可他们不知道,我早已在云中城,我早已在云中城,埋下了一颗最关键的钉子。那人会告诉章邯,我们内部不和,大哥你只是在虚张声势,只要他敢出城一战,便可大获全胜,立下不世之功!”
“我要让他们的妙计,变成葬送整个云中城的催命符!我要让他们,成为天下人眼中最大的笑话!”
赵破虏听得云里雾里,但他听懂了一件事——二弟又要坑人了,而且这次坑得很大。
这就够了。
他拍了拍赵青玄的肩膀,扛起自己的长枪,大步走入了集结的军队之中。
看着赵破虏那魁梧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赵青玄脸上的笑容愈发冰冷。
“陈十三……这一次,看你如何破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