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百万两银子,是她们母女最后的赌注。
赢了,薛蟠出狱,薛家东山再起。
输了,便是万劫不复,粉身碎骨。
天色未明。
整个圣都,尚沉浸在黎明前最深沉的黑暗里。
唯有荣国府的方向,亮着一片虚假的破晓,灯火汇聚成的光海,将那片巍峨府邸的上空映照得一片通明。
百丈之外,一座酒楼的顶层。
临窗的位置,宁桓只身一人,玄色的衣袍几乎与窗外的夜色融为一体。
他已在此静坐了不知多久。
窗户大开,裹挟着残冬寒意的晨风,毫无阻碍地灌入,吹动他宽大的衣角,猎猎作响。
桌上,一杯早已失了所有温度的茶,安静地搁着。
他的目光,平静地投向那片被无数灯火强行从黑夜中剥离出来的国公府。
那目光不像在看一座府邸,更像在审视一幅即将被亲手投入烈火的画卷,冷静地欣赏着它在焚毁前最后的细节。
他能清晰地“看”到,在那片喧嚣的光明之下,无数身影在奔走、在忙碌。
从主子到奴仆,一张张脸上,都带着一种如出一辙的神情。
那是亢奋、紧张与极度疲惫扭曲在一起的复杂表情。
他们为即将到来的荣光而激动,为不能出任何差错而绷紧神经,也为这连日连夜的准备而心力交瘁。
他们不知道。
在宁桓的眼中,这些鲜活的面孔,这些复杂的情绪,与待宰栏中拥挤的羔羊,并无任何区别。
唯一的区别是,羔羊的嚎叫,会更真诚一些。
“贵妃娘娘驾临——”
一声尖利、悠长,仿佛用细针刺破耳膜的唱喏,划破了黎明最后的宁静。
来了。
宁桓搁在冰冷桌面上的指节,轻轻敲击了一下。
“笃。”
一声沉闷的声响,在空旷的房间内,轻微得几乎无法听闻。
仿佛是为一场盛大演出的开幕,敲下了一个不起眼的音符。
整条被灯火照亮的长街,瞬间被两股截然不同的铁流肃清。
街道两端,同时涌出潮水般的甲士。
先出现的是御林军。
他们身着的明光铠在无数灯笼的映照下,反射着一层虚浮而华丽的光,如同戏台上的道具,精美,却不真实。
紧接着,是玄甲军。
他们一出现,整条街的空气似乎都为之一沉。
漆黑的制式铠甲,吞噬了周围的光线。每一个士兵都手持一人高的制式陌刀,冰冷的铁面罩之下,是千人一面的漠然。
肃杀之气,瞬间压倒了所有的喜庆与喧闹。
宁桓的目光在玄甲军的装备上多停留了片刻。
他认得那批陌刀。
新换装的百炼钢刀身,经过上百次折叠锻打,锋锐度和韧性都达到了大炎军备的巅峰。唯一的缺点,便是那令人咋舌的造价。
每一柄,都足以让一个普通农户家庭,衣食无忧十年。
而此刻,这些本该在边境战场之上,用来斩断敌骑马腿、劈开重甲步卒的杀戮利器,却被用来给一个女人回家省亲,充当仪仗。
何其讽刺。
一道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宁桓身后,仿佛是从地面生长出的影子。
他单膝跪地,整个过程没有发出一丝一毫的声响。
“侯爷。”
是林逐风。
“说。”
宁桓的视线没有半分移动,依旧锁定着下方那片灯火辉煌。
“薛家二房,最后的四百万两,已尽数投入别院。”
林逐风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像是在陈述一件与天气无异的寻常事。
“一滴不剩。”
“知道了。”
宁桓淡淡地应了一声。
四百万两。
这个数字在他脑中仅仅停留了一瞬。
随即,这笔代表着泼天财富的银两,便被他那颗冰冷而精密的头脑,迅速换算成了一组更具实际意义的数据。
四百万两。
足以在他亲自规划的东海船坞,再建两座足以容纳巨舰的干船坞,让帝国的海上利剑,提前一年成型。
四百万两。
足以让他兵仗局里的工匠们,打造出整整一千架经过他亲手改良的绞盘重弩。
那种以精钢为臂,能将碗口粗的巨型弩箭射出三百步,轻易洞穿城墙与船壳的战争机器。
四百万两。
能让北境边军的数万将士,在这个依旧酷寒的冬天,人人都能换上一身足以抵御风雪、内衬铁片的棉甲。能让数千名弟兄,在面对草原蛮族的下一次突袭时,活下来。
而现在……
这笔足以改变一场小型战役走向,足以让数千名帝国士兵免于死亡的巨额财富。
变成了一座园子。
一片人工开凿的湖。
几艘漂在湖上,毫无用处的画舫。
变成了一个女人,一夜的荣光。
宁桓的嘴角,缓缓扯出一抹极致冰冷的笑。
真是一场……
昂贵的葬礼。
下方,宫廷的仪仗队伍,如同一条臃肿迟缓的金色长蛇,在肃清的街道上缓慢蠕动。
队伍的核心,那顶需要六十四名壮汉肩扛的巨大凤轿,在无数宫灯的簇拥下,折射出刺目的光芒。
那与其说是一顶轿子,不如说是一个华丽的黄金囚笼。
宁桓甚至懒得去分辨轿中那个女人的模样。
贾元春。
一个被家族当成货物,送进宫中,用自己的青春与自由,去交换那虚无缥缈的所谓“荣华”的可怜虫。
她或许此刻正沉浸在衣锦还乡的无上荣耀之中,自以为是贾家崛起的希望,是整个家族的支柱。
她却从未想过,或者说,不敢去想。
当她坐上那顶凤轿,接受贵妃册封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不再是荣国府的贾家大小姐。
她是帝国的贵妃。
是龙椅上那个男人,最昂贵的私有财产之一。
她的荣辱,她的生死,早已与贾家无关,只系于那个男人的一念喜怒。
片刻之后,喧闹的人声鼎沸。
凤轿落地,元春换下繁复的朝服,在一众宫人、内监、以及贾家众人的簇拥下,走入了那座用金山银海堆砌出的省亲别院。
当她的脚步踏入园林,看到湖面上那四艘灯火璀璨,比之宫中游船更胜一筹的巨型画舫时,眼中闪过的瞬间波澜,被隐在暗处的影密卫精准捕捉。
那份混杂着震惊、狂喜与极度满足的神情,被一字不差地记录在案。
“她很满意。”
林逐风低声道,依旧是那毫无感情的语调。
“当然。”
宁桓端起桌上那杯早已冰透的茶,仰头,一饮而尽。
冰冷的茶水,顺着他的喉咙滑入腹中,让他眼底最后一丝温度,也随之降至冰点。
“让她尽情地满意吧。”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终结意味。
“这是贾家,也是她,此生最绚烂的一夜了。”
话音落下,他站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