觉凡带着江星云和白玲刚走出竹林，身后便传来急促脚步声。
“小师父，请留步！”
老族长的声音带着喘息。觉凡转身，见老人由阿雅搀扶赶来，脸上神色复杂——欣慰中夹杂着不舍，释然里透着一丝心疼。
“族长还有吩咐？”觉凡拱手问道。
老族长摆摆手，先踱到泉眼边。他凝视着水中黯淡的波光，沉沉叹气：“小师父，你仔细瞧瞧。”
觉凡上前细看，心头一紧。
水面上翠绿光点稀疏大半，泉水流速迟缓，生机灵韵稀薄暗淡，连全盛时三成都不到。泉眼如耗尽力气的巨人，陷入深沉疲惫。
“这泉水……”
“因你之故。”老族长苦笑，脸上皱纹深刻，“生命之泉是我寨立寨千年的根本。寨中重伤、破关、传承古巫术，皆需此泉本源生机。每次开启洗礼，消耗的都是泉眼百年积累的本源之力。用一分，少一分。”
他用拐杖轻敲泉边青石：“上次开泉是二十三年前，救被千年尸毒侵体的上任族长。之后泉眼休养十八载，才恢复七八成。”
阿雅轻声补充，语气如陈述神圣律法：“依寨子古训，非关族群存亡之祸，绝不可轻启泉眼洗礼。此番为小师父破例……是百年来头一遭。”
觉凡只觉愧疚涌上心头，嘴里泛起苦涩。他原以为只是份厚礼，此刻才知是让人家割下族运根本喂给自己。
“晚辈不知代价如此沉重。”觉凡深揖，“受之有愧。”
“小师父切莫如此！”老族长虚扶，神情严肃，“你救阿雅，解黑巫之患，此报应当。老朽追来，非为让你愧疚，只想让你明白——”他顿了顿，浑浊眼睛亮得惊人，“今日白巫寨还这份情，是掏出了压箱底、关乎族群未来的珍宝。这份情的重量，望你真切记住。”
江星云心绪翻涌，低声道：“我们留些补偿？”
“姑娘好意心领。”老族长缓缓摇头，“但白巫寨不缺金银药材，缺的是天地生成的生机本源。外物于此，杯水车薪。”
气氛沉静，只余山风穿竹声。
白玲轻盈上前，狐耳微动：“主人，泉眼生机虽黯，根本灵源未损。若有精纯木灵奇珍温养，恢复时间可大幅缩短。”
老族长眼中绽出光芒：“灵狐姑娘所言极是！但木属天材地宝可遇不可求。我寨百年只侥幸得遇两件，早已用尽。”
觉凡心中一动，想起老秃驴破烂笔记里的记载：“族长可曾听说‘地乳灵芝’？”
“地乳灵芝？！”老族长手一抖，拐杖磕石脆响。他猛抬眼，目光灼灼，“小师父竟知此物？”
“残破游记中瞥见过。”觉凡含糊带过，“说生于苗疆龙脉地气交汇的古老溶洞，三百年一熟。若用以滋养灵泉……”
“何止滋养！”阿雅忍不住接口，声音激动，“若能寻得成熟地乳灵芝，取其精华，至少可缩短一半恢复时间！可是……”她眼神黯了黯，“那东西确切所在是苗疆最大秘密。我们只从古老歌谣中模糊知晓，它可能藏在‘野人山’极深处。而那野人山……是苗疆禁地，凶险莫测，古来探寻者十之八九再无音讯。”
野人山。觉凡默记此名。
他抬头，目光清澈坚定：“今日方知代价之重。若他日机缘巧合，定当竭力打探地乳灵芝消息。倘有幸寻得，必第一时间奉于白巫寨。”
老族长凝视他良久，皱纹舒展，释然而笑：“小师父有这份心，老朽便知足。不过奇珍强求不得，不必涉险。”说着从怀中郑重取出黑沉铁木盒，双手递上。
盒开，暗红丝绒上静躺银饰——纤巧弯月环抱枝叶繁茂古树。工艺精湛，叶脉清晰，弯月弧面阴刻细密如星辰的古老符文，神秘庄严。
“此乃我寨赠‘最高客卿’信物，‘月佑灵枝’。”老族长声音肃穆，“凭此信物，凡天下有白巫寨印记或盟友处，资源、情报、人手任你调动。只要我寨传承不绝，此诺永续。”
觉凡看着这重逾山岳的银饰，未接。
“此物意义太重。晚辈所为不过顺势而行，当不起厚赠。”
“让你拿着便拿着。”老族长语气强硬，将木盒推入他手，“老朽活了八十七载，看人未走眼。小师父非池中物，风云际会必腾跃九天。今日我寨雪中送炭，只望你来日登高时，记得苗疆深处有个白巫寨，曾在你微末时倾力相助。这便够了。”
话至此，再无推辞余地。
觉凡双手接过，取出银饰。触手微凉，很快被体温焐热。他清晰感知到其中封存着一缕与生命之泉同源的微弱生机。
贴身收好银饰，后退一步，向老族长与阿雅深揖到底：“白巫寨今日之恩，觉凡铭记五内，永不敢忘！”
老族长坦然受礼，苍老面容露出释然笑容。
阿雅上前，递来绣蝶纹靛蓝布袋：“小师父，里面是苗疆特产药材，还有返程安全路线图。愿您一路顺遂。”
“多谢姑娘。”
诸事毕。老族长挺直腰背，朝下山方向挥手：“去吧。中州路遥，江湖水深，早行多从容。”
觉凡三人再次郑重行礼，转身沿山路下行。
走出十余步，江星云忍不住回头。透过竹影，见老族长仍站在原地，阿雅静立身侧。一老一少守着黯淡圣泉，身影透出深沉孤寂与守望。
她心中沉甸甸的情绪翻涌。
“心里难受？”觉凡未回头，声平静。
“总觉得……欠得太多。”
“是欠了天大的人情。”觉凡望山路，“修行路上，人情债最重。今日所欠，他日必百倍偿还——但前提是，我得先有还债资格。”
这话实在，江星云稍安。
白玲近前，鼻尖轻嗅：“主人身上，多了很重的‘因果’气息。”
“何种因果？”
“很杂。有善缘，有恶因，还有几道……似被人强行系上的‘线’。”白玲狐眸微凝。
强行系上的线。觉凡想起老秃驴的脸，心头一沉。
“暂不管它。”他压下思绪，“先去中州。玄门法会……总要会会天下英杰。”
说话间，眼中锋芒隐现。
江星云侧头看他。觉凡侧脸线条在晨光中清晰硬朗，眼眸深处光芒与初遇时不同——少了朴拙试探，多了沉稳锐气，如拭尘待出的古剑。
她心跳快了一拍。
“看什么？”
“没、没什么。”江星云慌忙移开视线，耳根微热。
白玲尽收眼底，狐尾尖轻摆。
三人继续下山。至半山腰开阔处，觉凡驻足回望。
苍翠遮景，但他仍感那曾浩瀚、今黯淡的生机脉动。
“野人山……地乳灵芝……”他低念，眼神渐坚。
这份倾尽古老寨子底蕴的人情，他实实在在地记下了。
极高远云海之上，浩瀚神识微波动，如蛛网轻颤。
遥远老和尚，咧嘴露黄牙，无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