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落，是唯一的感觉。
没有风声，没有摩擦。时间和空间的概念在这里被剥离，只剩下纯粹的、向下、向下的沉沦。
仿佛要坠入一个没有底的深渊，直到意识本身也化为虚无。
林碧痕的身体正在“消失”。
不是血肉模糊的撕裂，而是一种更本质的分解。构成她手腕的法则在瓦解，构成她发丝的灵力在逸散。她正在被还原成最基础的粒子，回归一种混沌的原始。
她身边的每一个人，都是如此。
强如墨渊，覆盖全身的重甲也在一点点变得透明。燕如玉的血色长枪失去了光泽，像是风化的岩石。
这就是归墟之眼，通往界海的“门票”。一张单程票，代价是抹去你过往的一切存在痕迹。
就在所有人的意识即将被这片绝对的虚无彻底吞噬时，一点光亮，在纯粹的黑暗中炸开。
不，那不是光。
那是光怪陆离的混沌。
众人穿过了一层无形的“膜”，被狠狠抛入一个无法用言语描述的空间。
这里没有天，没有地。
头顶，是一条由无数破碎宫殿组成的“星河”，它们以一种违反物理规则的姿态静静悬浮。
脚下，是一片片残破的大陆碎片，上面有倒着生长的森林，有凝固在半空中的瀑布。
更远处，是无数色彩斑斓的法则带，它们如同扭曲的极光，彼此纠缠、碰撞、湮灭，每一次碰撞都诞生出一小片短暂的、畸形的世界，又在下一瞬归于虚无。
界海。
由无数死亡世界的残骸与法则碎片构成的放逐之地。
“飞舟！”苏轻言的惊呼带着一丝颤抖。
众人赖以立足的飞舟，在进入这片空间的瞬间，就开始了无声的瓦解。构成船体的灵木、符文、阵法，其所依据的“诛仙世界”的法则，在这里就像一段乱码，被界海混乱的法则洪流瞬间判定为“错误”，然后执行“删除”。
坚固的甲板化为飞灰，精致的船舱分解成光点。
失重感再次传来，所有人无可抑制地朝着不同的方向飘散，即将被卷入那些扭曲的法则光带。
一旦触碰到，下场就是和飞舟一样，被分解。
完了。
这是风辞酒脑中闪过的念头。他想洒出几颗阵法豆，却绝望地发现，连他储物的法宝都在分解。他引以为傲的阵法，在这里连个屁都算不上。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股无法形容的、极致的、深沉的力量，从鬼厉身上轰然爆发。
那不是灵力，不是法力。
是纯粹的痛苦，是凝结了十年的悔恨，是深入骨髓的偏执！
“——碧瑶！”
一声源自灵魂深处的嘶吼在他心中炸开。黑色的气浪以他为中心，形成一个半径约十丈的绝对领域。
这片领域内，一切混乱的法则都被强行排开。物理规则被他的执念粗暴地“定义”——这里有上下，这里有引力，这里的空间是稳定的。
他的痛苦，他的执念，在这片连天道都要退避三舍的混乱之地，竟成了唯一的“秩序”！
即将被冲散的众人，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拉扯，重新聚集到了这个黑色的气罩之中，脚下，是鬼厉执念之力凝结成的、如同黑色琉璃般的“地面”。
他们安全了。
暂时。
所有人都面色复杂地看着那个维持着领域的男人。
鬼厉单膝跪地，一手死死撑着地面，另一只手紧握着黑气缭绕的噬魂棒。他全身剧烈颤抖，皮肤下仿佛有无数黑色的虫子在游走。维持这个“稳定区”，对他而言是堪比凌迟的酷刑。
他的痛苦，成了众人在这个绝地中唯一的“方舟”。
风辞酒张了张嘴，想说句俏皮话，却发现喉咙干涩，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看了一眼燕如玉，这位天不怕地不怕的修罗战神，此刻眼神里也满是震撼与茫然。再看萧玦，这位前神子正怔怔地看着鬼厉，似乎在思考着什么更深层次的问题。
“别用那种眼神看他。”
一个清冷的声音打破了沉默。
林碧痕是所有人中最先恢复镇定的。她甚至有闲心整理了一下自己略显凌乱的衣角。
她走到鬼厉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收起你那副要死要活的表情。”她开口，语气里没有半分同情与感激，只有冰冷的实用主义，“你的痛苦，现在是这张地图上唯一的船票。不想我们所有人跟着你一起被分解，就撑住。”
鬼厉猛地抬头，那双空洞的眼睛里燃起疯狂的火焰。
林碧痕却视而不见，继续道：“你不是要复活碧瑶吗？很好。现在，你每一次呼吸的痛苦，每一次维持这个领域的折磨，都是在为你的目标积攒筹码。把这里当成你的新修行，‘痛苦证道’，听起来是不是比你之前当个‘血公子’到处乱杀酷多了？”
“你！”鬼厉喉咙里挤出一个字，却再也说不出话。
因为林碧痕说得对。
与其毫无意义地痛苦，不如让这痛苦变得有价值。
他眼中的疯狂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死寂、更加坚韧的偏执。他不再颤抖，而是将所有外泄的力量全部收回，稳固着这个小小的“方舟”。
黑色气罩的边缘，那张模糊的、带着微笑的碧瑶的脸，似乎变得更清晰了一分。
“好家伙，”风辞酒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对着林碧痕竖了个大拇指，“我算是看明白了，你是专业搞人心态的吧？pUA都没你这么溜。给一巴掌再给个甜枣，哦不，你这连枣都不给，直接画个饼，还是个带毒的。”
林碧痕瞥了他一眼：“闭嘴，或者你出去自己飞。”
风辞酒立刻做了个给嘴巴拉上拉链的动作。
“她说的没错。”一直沉默的苏轻言开口了，她的脸上没有了往日的从容，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发现新大陆般的亢奋与凝重，“这里的法则虽然混乱，但并非没有规律。它们在排斥、吞噬一切‘完整’的、‘单一’的法则体系。而鬼厉道友的执念，其本质是‘不讲道理’，是一种纯粹的情感力量，它不属于任何一种法则，所以反而能在这里形成一个‘例外’的稳定区。”
她顿了顿，指向前方一片光怪陆离的区域：“但这个例外，也成了黑夜里的火炬。”
众人顺着她指引的方向看去。
只见前方不远处，是一片由无数扭曲法则构成的“时空乱流”。
在那片乱流里，能看到一个修士被定格在出剑的瞬间，一秒万年；能看到一座山脉在眨眼间经历从诞生到风化的过程；还能看到时间如河水倒流，破碎的星辰重归完整，又再次爆开。
而此刻，那片恐怖的乱流之中，一个庞大的阴影，正在缓缓凝聚。
它由无数世界残骸和法则碎片聚合而成，一条手臂是断裂的龙骨，身躯是半座神魔战场，头颅则是一颗正在坍缩的星辰。
它没有眼睛，没有嘴巴。
但每个人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被“盯”上了。
这个由纯粹的毁灭与混乱聚合而成的怪物，被鬼厉执念所形成的这片“稳定”区域吸引，如同鲨鱼嗅到了血腥。
它“醒”了。
“界海清道夫。”萧玦的脸色前所未有的凝重，“典籍中记载过，界海中自发诞生的法则聚合体，会本能地清除所有‘异物’，尤其是我们这种‘稳定’的存在。在它看来，我们这个气罩，就像健康身体里的一颗癌细胞。”
那巨大的阴影，开始朝着他们缓缓移动。
它每前进一步，周围的法则光带都为之退避。它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更高级别的混乱。
墨渊默默地走到了林碧痕身前，挡住了那个方向。他覆盖全身的重甲上，紫色的魔纹再次亮起，准备迎接冲击。
燕如玉也握紧了长枪，尽管她知道自己的攻击可能无效，但战士的本能让她无法后退。
黑色气罩内，气氛瞬间降至冰点。
他们刚刚逃离了天道代理人的“抹除”，又立刻掉进了一个更恐怖的绞肉机里。
“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
林碧痕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平静得让人抓狂。
“坏消息是，那玩意儿想‘吃’了我们，用我们的‘稳定’来中和它的‘混乱’。以它的大小来看，我们不够它塞牙缝的。”
风辞酒嘴角抽搐：“那好消息呢？”
林碧痕的目光，越过所有人，再次落在了苦苦支撑的鬼厉身上。
“好消息是，”她一字一顿，像是在宣布一个残酷的判决，“我们的船，够‘苦’，也够‘硬’。”
“也许……能把它硌掉几颗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