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妃自尽那夜,长安城外雷声滚滚,仿佛天地也在为一场旧梦的终结低吼。白绫悬梁,绣鹤展翅——那一幅本该象征祥瑞的“白鹤衔春图”,此刻却成了索命符咒,在风中轻轻摇曳,像极了她当年初入宫时,裙裾上翩跹飞舞的刺绣。
苏锦年 arriving 于凤仪殿时,雨正倾盆。她披着玄色绣衣卫大氅,肩头已湿透一片,发丝贴在额角,如同墨笔勾出的一道伤痕。殿内烛火摇曳,映得那具悬空的躯体苍白如纸,唯有一双眼睛仍睁着,直直望向梁上绣纹:一只金线盘绕的凤凰,口中衔着断裂的红线。
“她不肯闭眼。”老太监跪在一旁,声音颤抖,“奴才试了三次,眼皮刚合上,又自己掀开了……像是……还有什么未了。”
锦年不语,只缓缓上前,从袖中取出一枚细如毫毛的银针,那是她随身携带的“定魂针”,专用于安抚暴戾亡魂。可当她指尖触及贵妃眉心时,忽觉一阵阴寒逆脉而上,竟在腕间留下一道淡红血痕——仿佛那死去之人,用最后的怨念咬了她一口。
她猛然醒悟:这不是寻常自尽。
这是一场“妆成之死”。
所谓“妆成”,是古时巫蛊秘术中的最高境——以自身精魄为引,将死状凝固于某一刻,令魂不散、形不腐,借此瞒天过海,遁入幽冥。传说唯有怀有滔天执念者方可施展,且须以生前最珍视之物为祭。而这贵妃,祭的,正是她那一身锦绣华服。
锦年俯身细察,果然发现其唇缝微启,舌底藏着一片薄如蝉翼的金箔,上书八字:“我死非死,帝心当知。”
更令人惊骇的是,她所穿的寿衣,并非宫制素缟,而是当年册封太子妃时的吉服改制而成,领口处还残留着未拆净的“囍”字绣线。而那条白绫,亦非普通丝帛,乃是用昔日帝王赐下的龙纹缎裁就,每一寸都浸染过恩宠与权欲。
这是在控诉。
这是在复仇。
她在用自己的尸体,绣一幅遗世的控状。
锦年命人卸下尸身,亲自为其梳妆入殓。她剪下一缕自己的黑发,编入贵妃发髻之中,口中轻诵《绣魂经》——此经原为绣坊镇派之宝,传说是百年前一位殉情女匠所创,能通阴阳、系生死。据闻每念一句,便需以血为墨,在绢上绣一字。
当最后一针落下,贵妃的眼,终于缓缓闭合。
可就在那一刻,殿外忽传来一声闷响——供奉在偏殿的绣屏轰然倒塌。那正是数日前锦年破魇时所缴获的“魇镇绣布”,上面密密麻麻绣着九个傀儡人形,皆以生辰八字标注,其中一人,赫然是当今圣上。
而此刻,那代表皇帝的人偶,胸口竟渗出丝丝血迹,宛如活人受伤。
锦年心头一震,立即下令封锁凤仪殿,严禁消息外泄。但她知道,这场死亡远未结束。贵妃虽死,她的“绣魇”却已种入宫墙深处,如同藤蔓攀附梁柱,悄然生长于每一个梦境与阴影之间。
更深露重,她独自坐在灵堂角落,手中握着一面铜镜。镜中倒影模糊不清,唯有她耳垂上的海棠形痣,在烛光下泛着诡异的红光——那颗痣,自幼便有,母亲曾说,是前世未烧尽的情劫烙印。
今夜,它竟微微发烫。
她忽然想起十年前那个雪夜,自己蜷缩在焚衣炉旁,看着母亲亲手烧毁那件未完成的嫁衣。火焰中,有一句呢喃飘进她耳里:“若有一日你穿上嫁衣,必是以血为线,以命为梭。”
如今,贵妃死了,穿着她一生最荣耀的衣裳,化作一场盛大的仪式。
而她苏锦年,活着,却早已不再为自己绣衣。
她起身,将一支赤金绣针插入香炉,灰烬腾起,幻化成一只振翅欲飞的蝶。
“你走吧。”她低声说,“我知道你想去哪儿。”
风起帘动,残烛熄灭。
翌日清晨,宫人发现贵妃棺木前多了一幅新绣——
无名女子立于风雪中,背对江山,手执长针,脚下万千丝线汇成江河,流向未知的远方。
落款只有两个小字:妆成。
没有人知道是谁绣的。
但锦年知道。
那是贵妃,给她留下的最后一封信。
也是,另一个局的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