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月如钩,悬于紫宸宫檐角之上,碎光洒在层层垂落的绣帘之间,仿佛无数未诉之言被缝进了夜色。风不起,殿门无声,唯有更漏滴答,像是谁在暗处数着心跳。
沈清砚披着玄色斗篷,足底踏雪无痕,自西华门潜入禁苑深处。他本不该来——身为新任绣衣御史副使,擅闯后宫已是死罪;可那封以血丝勾边、藏于枯梅枝中的密笺,却让他无法安坐于值房之中。笺上只有一句:“屏后有骨,非人所埋。”
字迹歪斜,似用左手所书,墨中混着褐斑,像是干涸的血。而落款,竟是一个早已死去十年的名字:苏婉娘。
那是苏锦年的母亲,也是当年太子妃棺中焦绸上浮现的第一张脸。
沈清砚指尖微颤,将密笺收入袖内金囊,目光扫过长廊两侧悬挂的十二扇凤尾绣屏。这些屏风皆由宫廷绣坊精制,以金线织云霞,彩丝绣百鸟,平日用于遮蔽贵妃寝殿私域,如今却在月光下泛出诡异青灰之色,宛如尸布覆面。
他缓步前行,耳听四寂,鼻尖却忽嗅到一丝腐香——不是檀麝,也不是沉龙,而是久埋地底的丝绢与白骨相融时散发的气息。他停步,在第七扇屏前蹲下,指腹轻抚底框雕纹,触到一处细微裂隙。轻轻一按,机关“咔”然轻响,整扇绣屏竟向内滑开三寸,露出背后幽深窄道。
地道低矮,仅容一人匍匐。壁上潮湿,爬满霉斑,但每隔五步便嵌有一枚铜镜,借着月光折射微光,形成一条蜿蜒的视线链。沈清砚取出腰间玉簪,削下一缕发丝系于入口处作记号,而后俯身而入。
行至中途,空气骤冷。前方传来水滴之声,嗒、嗒、嗒,规律得如同针尖点布。他屏息凝神,终于看见尽头有一方石室,中央立着一座半人高的绣架,其上绷着一块残破绣布,图案赫然是——一幅未完成的《百子嬉春图》。
可那“子”并非孩童,而是十七具姿态各异的小型骸骨,每一具都穿着迷你宫装,眼眶处缀着黑曜石珠,嘴角以红线缝合成笑。
沈清砚瞳孔骤缩。这正是当年贵妃为求子不成,私请巫祝所设的“替生魇阵”。传说中,需以无辜女婴魂魄为引,将其形貌绣入布中,再埋骨于宫墙之下,方可夺他人子运。而眼前这幅绣品,不仅用了真骨,且每具尸骸手腕皆戴银铃,铃内刻名——全是宫中失踪乳母所携婴儿。
他缓缓靠近,却发现绣布右下角有一枚极细的金针,针尾缠着半截褪色红绳,绳端系着一枚小小的海棠木雕。他认得这个——是苏家祖传的“守魂扣”,只有嫡系女子出嫁前,母亲才会亲手系于腕上。
也就是说,这块绣布,曾属于苏婉娘。
正当他欲取针取证之时,身后忽然响起一声轻笑:“沈大人,深夜探尸,不如陪我绣一针?”
回身刹那,只见贵妃立于地道入口,素白衣裙拖地,发散如瀑,手中握着一把银剪,刃口还滴着湿漉漉的红线。她双目清明,哪有半分疯癫之态?
“你没疯。”沈清砚退后半步,手按袖中淬毒绣刃。
“疯的是这皇宫。”贵妃冷笑,一步步逼近,“你以为我魇镇皇子?不,我是想救他们!当年太子妃难产而亡,皇帝却命杜嬷嬷将活胎剖出祭天……我亲眼看见那孩子的心跳停在绣布上,最后一针,是我替他闭的眼。”
她的声音颤抖,眼中竟滚下血泪:“苏婉娘发现了真相,所以被焚衣灭口。而我,只能装疯十年,等一个人能看懂屏后的秘密——比如你,和她女儿手中的‘回针十八式’。”
沈清砚怔住。原来这一切,并非权谋争斗,而是一场跨越生死的刺绣证言。那些看似诡异的针法、离奇的尸体、诡异的梦境,都是女人用血与丝编织的控诉书。
贵妃忽然将银剪抛来,正落在绣架旁:“拿去吧。下一针,该由活着的人来绣了。”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脚步声与火把光影——是巡夜禁军。
沈清砚最后看了一眼那幅《百子嬉春》,咬牙割下绣布一角,裹住海棠木雕,转身隐入黑暗。
当他冲出地道,回望宫殿,只见那十二扇绣屏已在风中剧烈晃动,仿佛有无数双手在背后挣扎呼喊。而最中央那一幅凤凰朝阳图,眼角竟缓缓渗出血丝,顺着金线流下,像是一场无声的哭泣。
这一夜,他带回的不只是证据,更是一段被皇权碾碎的母亲之梦。而在城南绣坊,苏锦年正对着灯花绣一件新衣,针尖微顿,忽觉心口一痛,似有亲人呼唤穿越十年风雪而来。
她低头,发现刚绣完的一朵海棠花蕊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根极细的金针——针尾,缠着一段熟悉的红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