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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黑烟蔽日》

呛人的黑烟,像一条条污浊的巨蟒,从京城西南角那片拥挤破败的棚户区里翻滚升腾,粗暴地撕裂了清晨还算清冽的空气。烟色浓得发沉,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焚烧秽物般的刺鼻气味,迅速弥漫开来,遮蔽了初升日头那点可怜的光晕。这烟比寻常人家冬日取暖的炊烟更黑、更浊、更沉,带着一种不祥的死气。

陈文强站在自家小院门口,心头猛地一沉。那烟升起的方向,正是他苦心经营、赖以立足的根基——他那些廉价煤球最主要的买家,那些挣扎在温饱线上的苦力们聚居的窝棚区!他鼻翼翕动,那空气里弥漫的,绝非仅仅是普通劣质煤燃烧的硫磺味儿,还夹杂着一股……土腥气?一种不祥的预感,冰冷滑腻,瞬间缠住了他的心脏。

“陈老板!陈文强!滚出来!”

“黑心肝的东西!你想熏死我们吗?”

“退钱!赔我们的命!”

愤怒的吼声由远及近,如同沉闷的雷暴贴着地面滚来。十几条精赤着上身、筋肉虬结的汉子,脸上、脖颈上沾满了乌黑的煤灰,被烟熏得通红的眼睛里燃烧着怒火,像决堤的洪水般涌到了小院那扇单薄的柴扉前。为首的李大壮,那个最信任他、帮他聚拢人手组建“苦力队”的耿直汉子,此刻胸膛剧烈起伏,指着远处那片翻滚的黑烟,声音嘶哑:“陈老板!你睁眼看看!看看你卖给俺们的东西!点着了就是这要命的毒烟!咳咳…娃娃们咳得背过气,婆娘们眼泪都熏干了!这就是你说的‘御寒神器’?俺们信你啊!” 最后一句,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被彻底辜负的痛心。

柴扉被撞得哐哐作响,摇摇欲坠。陈文强只觉得一股血气直冲头顶,眼前发黑,耳边嗡嗡作响。完了?辛苦几个月,刚刚才在底层站稳脚跟,眼看一条活路铺开,难道就要在这遮天蔽日的黑烟和愤怒的声讨中化为泡影?他强自镇定,猛地拉开院门,一步跨出,迎着那些愤怒得几乎要喷火的目光,声音因极力压制而微微发颤:“大壮!各位兄弟!听我说!我陈文强要是存心坑害大家,叫我天打雷劈!这煤球……绝对有问题!”

他的目光锐利如刀,越过人群,死死钉在李大壮怀里紧紧抱着的一个破瓦盆里。盆中,几块尚未完全燃尽的煤球半埋在灰烬里,形状扭曲,颜色诡异,呈现出一种死气沉沉的灰黑色,远不如他作坊里产出的那种乌黑发亮、质地均匀的模样。更触目惊心的是,煤球边缘,在燃烧未尽的地方,赫然裸露出大片大片黄褐色的……泥土!粗糙、干涩,与煤的本质格格不入。

“就是这鬼东西!”李大壮把瓦盆往地上一掼,几块半燃的煤球滚落出来,黄褐色的泥芯暴露无遗,“烧起来光冒烟,不起火!呛不死人算轻的!”

陈文强蹲下身,不顾肮脏,伸手捡起一块。入手的感觉异常轻松、松散。他用指甲狠狠一抠,一大块黄泥应声剥落,露出里面少得可怜、颜色也暗淡的煤末。愤怒瞬间被一种冰冷的、被毒蛇噬咬般的寒意取代。这不是质量问题,这是赤裸裸的、恶毒的掺假!有人,在他的根基上,狠狠捅了一刀,还要把脏水全泼到他头上,让他万劫不复!

“各位!”陈文强猛地站起,声音陡然拔高,压过嘈杂,“是我陈文强对不住大家!这煤球,被人做了手脚,掺了要命的黄泥!我要是知道,天诛地灭!给我一天,就一天!我给大家一个交代!查出是哪个王八蛋干的,我亲手把他扭送官府!该赔的钱,该治的病,我陈文强砸锅卖铁也认!信我这一次!”

他环视着众人,眼神坦荡,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恳求和不容置疑的狠厉。李大壮看着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和攥紧到骨节发白的拳头,脸上的狂怒僵了一下,被一丝动摇取代。旁边有人低声议论起来。

“一天?”李大壮喘着粗气,“俺们等不起!婆娘娃娃咳着呢!”

“半天!”陈文强斩钉截铁,目光如炬,“就半天!若查不出,不用大家动手,我自己绑了自己去顺天府衙门请罪!这院子,里面东西,大家尽管拿去抵药钱!我陈文强说话算话!”

掷地有声的承诺,带着一股豁出命去的狠劲,暂时压住了汹涌的怒潮。李大壮死死盯着他看了几秒,猛地一跺脚:“好!陈老板,俺们就等你半天!晌午过,没说法,别怪兄弟们不讲情面!”他一挥手,带着满腔怒火和疑虑的苦力们,暂时退开,却并未走远,像一片沉重的乌云,沉沉地压在小院四周的空气里。

院门砰地关上。隔绝了外面无数道愤怒而猜疑的目光。陈文强背靠着冰凉的门板,冷汗这才唰地一下浸透了内衫,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他大口喘着气,刚才那股强撑的硬气瞬间泄去,只剩下劫后余生的虚脱和后怕。他狠狠抹了一把脸,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掺假!黄泥!目标如此明确,手段如此下作,就是要彻底毁掉他刚刚建立的信誉和生意!是谁?同行眼红?那个被他用“低价倾销”挤兑得快要关门的城西煤铺老板?还是……那个阴魂不散、敲诈过他几次的地痞年小刀?念头转到年小刀那张油滑阴鸷的脸,陈文强心头猛地一悸。不,年小刀要的是钱,是看得见的好处。毁掉他的生意,对年小刀没半点好处。这更像是……一种精准的报复,或者,是清除障碍?

时间紧迫!只有半天!陈文强眼中爆发出困兽般的凶光,转身大步冲向充当临时库房和账房的西厢小屋。他必须抓住源头!掺假不是一个人能完成的,必定有内鬼,而且是在生产环节!他首先想到的是负责最后一道工序——给晾干的煤球加盖他“文强煤坊”印记的副手,赵四。赵四是他从流民堆里扒拉出来的,看着老实巴交,做事也算勤快,才提拔上来负责这关键的印记环节,一是防伪,二是监督成品质地。若煤球本身在前期就被掺了假,赵四加盖印记时不可能毫无察觉!

“赵四!”陈文强猛地推开西厢房门,厉声喝道。

屋内光线昏暗,弥漫着劣质墨和纸张灰尘的味道。靠墙一张破桌子,上面散乱地堆着些账簿、笔墨。一个人影正背对着门,在墙角一个破木箱里慌乱地翻找着什么,听到陈文强的吼声,那人影猛地一哆嗦,手里的东西“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正是赵四。

他脸色煞白,眼神躲闪,额头上全是细密的冷汗,嘴唇哆嗦着:“老…老板…您怎么…怎么回来了?外…外面那些人…”

陈文强根本没理他的废话,鹰隼般的目光瞬间锁定赵四脚下——那是一小堆刚从破箱子里翻出来的、用脏兮兮油纸包着的散碎银子,还有几串铜钱!数目明显超出了他一个副手该有的工钱!更重要的是,在那堆钱旁边,散落着几小块没来得及包好的、黄褐色的干泥块!

“这是什么?!”陈文强一步跨过去,声音冷得像冰渣子,指着地上的泥块。

赵四腿一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浑身筛糠般抖起来:“老…老板饶命!饶命啊!是…是他们逼我的!我不干…不干他们就要打断我的腿啊!”他涕泪横流,语无伦次。

“他们是谁?!”陈文强一把揪住赵四的衣领,将他几乎踢离地面,眼中怒火熊熊燃烧,“说!”

“是…是…”赵四吓得魂飞魄散,眼神惊恐地乱瞟,“是…是年…年爷的人!一个叫疤脸刘的!他…他们给了我钱…说…说只要在最后收进来的煤粉里…掺…掺上三成这种碾碎的干黄泥…再…再盖好印记…就…就没事…神不知鬼不觉…”他崩溃地嚎哭起来,“老板…我糊涂…我该死…我家里老娘病了…等钱救命啊…呜呜呜…”

年小刀!疤脸刘!

果然是他!陈文强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这条毒蛇,远比他想象的更阴险、更歹毒!不要钱,要命!要彻底把他陈文强踩进泥里!

“掺好的煤粉,谁送来的?”陈文强咬着牙,声音从齿缝里挤出。

“是…是…是王老蔫!他…他管着收料入库…那些掺了泥的…都是他验了收的…”赵四瘫软在地,指着门外。

王老蔫?那个闷葫芦一样、干活从不偷奸耍滑的老实人?陈文强心头剧震。年小刀的手,竟然伸得这么长,连他自认为最可靠的环节都腐蚀了!一种被毒蛇缠绕全身的冰冷恐惧感瞬间攫住了他。

“滚起来!”陈文强一脚踢开地上的油纸包,厉声道,“带上这些脏钱,跟我出去!当着外面兄弟们的面,把你刚才说的话,一字不漏地再说一遍!敢耍花样,我第一个打断你的腿!”

他拖着烂泥般的赵四冲出西厢房。院子里,李大壮等人早已等得不耐烦,见陈文强揪着赵四出来,赵四手里还攥着油纸包和泥块,众人瞬间安静下来,目光齐刷刷聚焦。

陈文强将赵四往前一搡,指着地上滚落的泥块和银子,声音洪亮,带着压抑不住的愤怒:“各位兄弟!下毒手的王八蛋,抓到了!就是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还有管收料的王老蔫!收了年小刀手下疤脸刘的黑钱,往咱们救命的煤粉里,掺了三成这种要命的黄泥!”

真相如同惊雷炸开。苦力们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更大的愤怒浪潮。

“赵四!你个黑了心肝的!”

“王老蔫呢?把那老东西揪出来!”

“年小刀!又是那个天杀的泼皮!”

“打死他们!”

群情激愤,眼看就要失控。李大壮怒吼一声,压下喧哗,他死死盯着抖成一团的赵四:“说!王老蔫人呢?”

“他…他…”赵四吓得尿了裤子,“他…他收了钱…今天一早就…就跑了…说…说回老家…”

“跑了?”李大壮眼睛一瞪,怒火更炽。

“跑了和尚跑不了庙!”陈文强猛地打断,声音斩钉截铁,“他跑,他收的黑钱跑不了!赵四收的也跑不了!这些脏钱,连同我陈文强个人再掏一笔,现在就分给家里被烟熏倒的兄弟!先救命治病!”他指着赵四手里的油纸包和自己随即从怀里掏出的一个小布包(里面是他几乎所有的积蓄),毫不犹豫地塞给李大壮,“大壮兄弟,你分!该请大夫请大夫,该抓药抓药!不够,我陈文强卖裤子也补上!”

这一举动,像一块巨石投入沸腾的油锅,瞬间改变了局面。苦力们看着陈文强毫不犹豫掏出的钱,再看看他眼中喷薄的怒火和毫不作伪的痛心,满腔的愤恨,终于找到了真正的泄洪口——年小刀!还有那两个叛徒!

“陈老板…俺们…错怪你了!”李大壮接过钱,声音有些发哽。

“对不住,陈老板!”有人低声道歉。

“找年小刀算账!”更多的人吼了起来。

看着众人的情绪终于从自己身上转移,陈文强心头那块巨石稍稍松动,但那份被背叛、被算计的冰冷和愤怒,却更深地刻进了骨子里。年小刀…这事儿没完!

安抚好众人,承诺后续赔偿和追查王老蔫,并当众将瘫软的赵四捆了扭送坊正处后,陈文强才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回到西厢房。危机似乎暂时解除,信誉勉强挽回,但那股被毒蛇盯上的寒意却挥之不去。他需要冷静,需要复盘,需要找出年小刀这么做的深层目的,以及自己可能还忽略的致命漏洞。

他坐到那张破旧的账桌前,就着昏暗的光线,强迫自己静下心来,翻看最近几天的煤料购入和支出账簿。纸张粗糙,墨迹深浅不一。他的目光一行行扫过那些歪歪扭扭的流水记录:某日,购入“张家沟煤末,拾伍担”;某日,“王记煤粉,贰拾担”;支出,“工钱叁仟文”…数字枯燥而凌乱。

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眼皮沉重得打架。就在他精神恍惚,视线有些模糊的刹那,指尖无意划过账簿某一页的边缘。一行熟悉的字迹跳入眼帘——那是赵四记录的,日期正是王老蔫“验收入库”那批掺假煤粉的前一天。

“支,煤末搬运脚力费,壹仟文。”

“壹仟文”…陈文强的目光下意识地在这三个字上停留了一瞬。这三个字,墨色似乎比前后记录的字迹要略…深一点点?笔划的形态也隐约透着点说不出的别扭,尤其是那个“仟”字收笔的那一捺,力道似乎刻意加重了,显得格外生硬突兀,与赵四平日里那手勉强算得上工整、但笔画虚浮无力的字迹,有种微妙的违和感。像是一个不熟悉赵四写字习惯的人,在竭力模仿他的笔迹,却在不经意间,留下了属于自己书写节奏的印记。

一丝极细微的警觉,如同冰冷的蛛丝,瞬间缠住了陈文强的心脏。他猛地坐直身体,用力揉了揉酸涩发胀的眼睛,凑近账簿,指尖几乎要戳破那粗糙的纸页。他死死盯着那“壹仟文”三个字。墨色的差异在昏暗光线下并不十分明显,但那笔划间透出的、迥异于赵四书写习惯的生硬感,却在他这双阅人(也阅字)无数的煤老板眼中,被无限放大。

不是错觉!

赵四负责记账,但实际搬运煤粉、支付脚力这些琐事,一直是王老蔫经手。王老蔫…跑了…而这行记录的时间点…陈文强的心跳骤然加速。他猛地翻开账簿前后几页,飞快地对比。前面几笔类似的“脚力费”支出,都是“伍佰文”、“捌佰文”之类的小额,唯有这一笔是“壹仟文”!数额突兀。日期敏感。字迹存疑!

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冰锥,狠狠刺入陈文强的脑海:这“壹仟文”,根本不是付给脚夫的!这很可能是…王老蔫(或者指使他的人)伪造账目、支取银钱的黑手!而那个伪造者,在模仿赵四笔迹时,不经意间露出了马脚!这或许就是赵四刚才崩溃时没有提到的、更隐秘的黑钱去向!年小刀做事,绝不会只满足于收买两个人搞一次掺假。他一定还有后手!这账簿里,藏着更致命的陷阱!

他一把抓起账簿,手指因激动和恐惧而微微颤抖,凑到窗边仅有的一缕昏光下,像最苛刻的鉴宝师审视稀世古画,目光贪婪而焦灼地舔舐着那三个字——“壹仟文”。他要找出更多证据!找出那个隐藏在扭曲壁画背后的鬼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