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局里套局》
陈乐天的手指轻轻拂过那块硕大的紫檀木板心材截面,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跳动。阳光透过临时租下的陋室小窗,恰好照亮那一抹深邃的、几乎吸光的紫黑,木质细腻如缎,间或有扭曲如牛毛般的金色纹路隐约浮现。
“找到了……”他喃喃自语,声音因激动而沙哑。来到这京城已有月余,处处碰壁,带来的那点微薄盘缠像撒进沙漠的水,迅速见底。大哥文强整日在外“活动”,钱花得如流水,却还没见着个真正能靠上的“大佛”;妹妹巧芸去街头试了试弹唱,回来时脸色发白,绝口不提遭遇,只说再想想办法;四弟浩然则埋头故纸堆,写着那些在他看来换不来几个铜板的书信文章。
全家人的压力,似乎都沉甸甸地压在了他肩上。他是家里第一个明确提出要从商,并且有明确目标——紫檀——的人。若再打不开局面,这个家恐怕真要陷入绝境。
而眼前这块料,就是他破局的希望!据那掮客所说,这是前朝某位获罪官员家中流出的库底老料,因家仆急于脱手,价格比市面低了足足三成!他运用了自己所知的所有现代紫檀鉴别知识:沉水、划痕、闻味、看纹……无一不符。那沉重的坠手感和独特的檀香气息,绝不会错。
“王掌柜说了,这等品相、这般大小的料子,可遇不可求。转手给那些专门做王府生意的大木作,至少能赚这个数。”陈乐天深吸一口气,用力攥紧了拳头,仿佛已经握住了那翻倍的利润,看到了家人脸上重现的笑容。他小心翼翼地将那块沉重的木料包好,揣上全家仅剩的、由文强好不容易“筹措”来的最后二十两银子,怀揣着孤注一掷的决心,快步走向与那掮客约定的城南“聚源木材行”。
“聚源木材行”门面不大,甚至有些破旧,堆放着各式杂木,空气中弥漫着原木和灰尘的气息。掌柜姓王,是个干瘦的中年人,眼珠灵活地转动,透着一股精明的市侩。他热情地迎了出来:“陈公子,您可来了!料子看着还满意吧?不瞒您说,昨儿还有个山西来的客人也看上了,我可是念着您先开的口,硬是给您留着了!”
陈乐天心中一提,连忙道:“满意,满意。王掌柜费心,这是货款,您点点。”他将那沉甸甸的银袋递了过去,生怕晚了这“机缘”就飞了。
王掌柜接过银子,掂了掂,脸上笑开了花,眼角的褶子堆得更深了:“痛快!陈公子是个爽快人!以后有啥好料,我一定先紧着您。”他利索地写了张简单的契约,按了手印,上面写着“紫檀木料一块,银二十两,钱货两讫,各不相欠。”
陈乐天仔细看了契约,虽觉简陋,但关键信息无误,也按上了自己的指印。他心中一块大石落地,忍不住又多问了一句:“王掌柜,这料子……确定是南洋来的小叶紫檀吧?我看纹路极好,像是金星老料。”
王掌柜拍着胸脯:“哎呦我的陈公子,您放一百个心!我老王在这城南做了十几年生意,童叟无欺!这要不是上好的金星紫檀,您拿来砸我招牌!”他指挥着伙计帮陈乐天将木料重新包好,态度热情得近乎殷勤。
抱着那价值“全家希望”的木料走出聚源行,陈乐天只觉得脚步都轻快了许多。他甚至开始盘算,卖掉这块料子后,是先租个小铺面,还是再收些好料,精益求精。阳光洒在身上,暖洋洋的,连京城的喧嚣都变得悦耳起来。
他想起昨日在茶馆偶遇的一位老先生,似乎对紫檀颇为喜爱,还留了个地址,说是有好货可去看看。机会这不就来了?陈乐天决定不耽搁,直接按址寻去。
老先生住在城西一处清幽的小院,看起来像是位致仕的文人。听闻陈乐天带来了上好的紫檀料,很是客气地请他进去。
陈乐天自信满满地打开包裹,将那块木料呈上:“老先生您请看,这是晚辈刚得的南洋小叶紫檀金星料,质地极佳。”
老先生起初眼神期待,戴上眼镜,仔细端详。然而,他的表情很快就从欣赏变成了疑惑,继而眉头紧锁。他用手反复摩挲截面,又凑近了仔细闻了闻,甚至还用指甲用力掐了一下。
良久,老先生摘下眼镜,叹了口气,看向陈乐天的目光带上了几分怜悯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这位……陈公子,恕老朽眼拙,您这块料子,恐怕并非小叶紫檀。”
“什么?”陈乐天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血液“嗡”一下冲上头顶,“不可能!我验过的,沉水,有檀香,纹路也像……”
“像,但并不完全是。”老先生语气平和却斩钉截铁,“此物应是‘科特迪瓦紫檀’,俗称‘科檀’,近年来偶有流入。其色、重、味初闻与小叶紫檀有几分相似,常被用来鱼目混珠。但其木质纤维较粗,金星纹路呆板刻意,细闻之下,檀香味中夹杂一丝酸气,久置味更淡。且您看这划痕,”他取小刀刮下些许木屑,“色浆偏红,而非紫檀的橘红或金黄。更重要的是,其价值……不足小叶紫檀十一。”
老先生每说一句,陈乐天的脸色就白一分。他抢过木屑,按照现代记忆里的方法再次验证,心一点点沉入冰窖。那些细微的差别,在被点破后变得如此明显!他之前完全被“捡漏”的狂喜和固有的知识自信蒙蔽了双眼,忽略了这些时代差造成的知识陷阱——在这个年代,已经有类似的仿冒木材开始出现了!
“那……那王掌柜他……”陈乐天声音发颤。
“聚源行的老王?”老先生摇了摇头,“城南木材行里有名的‘笑面虎’,专做你们这些似懂非懂、又急着发财的外乡人生意。他那契约,‘紫檀木料’?科檀难道不是紫檀属?玩的就是这文字游戏!你便是告到官府,也占不到理。”
轰隆!陈乐天只觉得天旋地转,耳边嗡嗡作响。全身的力气仿佛瞬间被抽空,他踉跄一步,险些栽倒。二十两!全家最后的二十两!竟然就这么换回来一块几乎一文不值的木头!羞愧、愤怒、绝望、对自己的痛恨……种种情绪像毒蛇般噬咬着他的心。他想起出门时那股踌躇满志,此刻显得多么可笑!
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抱着那块“废料”,失魂落魄地走出老先生家门的。外面的阳光依旧明媚,却冰冷刺骨。街市上的热闹繁华,都成了对他无情的嘲讽。
他浑浑噩噩地走着,不知该去向何方。回家?如何面对哥哥妹妹弟弟期待的目光?如何告诉他们,全家最后的希望被自己这个“内行”亲手断送?
他甚至想过就此逃离,或者找那王掌柜拼命。但理智残存的丝线告诉他,这些都无济于事。对方既然敢做局,必然有所依仗,自己一个无根无基的外乡人,拼不过地头蛇。
他就这样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游荡,从午后直到日头西斜。最终,疲惫不堪的身体和沉重的木料将他拖垮,他瘫坐在一条偏僻巷口的石阶上,双手插进头发里,将脸深深埋入膝盖。肩膀难以抑制地微微颤抖起来。穿越以来的所有委屈、艰难、还有这次致命的打击,几乎要将他彻底压垮。他自以为拥有的现代知识,在这真实的、复杂而残酷的古代商场面前,不堪一击。
就在他几乎被绝望吞噬之时,一个略带油滑和戏谑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
“呦,这不是前两天在市场挺能说道的那位……陈公子吗?怎么,这抱的是宝贝疙瘩,还是烫手山芋啊?瞧这模样,怕是让‘笑面虎’给啃了吧?”
陈乐天猛地抬头,泪眼模糊中,看到一张带着刀疤、叼着草根、似笑非笑的脸——正是前几天在妹妹卖艺时试图骚扰,被他和大兄勉强喝退的那个地痞,年小刀。
年小刀蹲下身,毫不客气地拍了拍陈乐天怀里的木料,嘿嘿一笑:“‘科檀’?老王头也就这点唬人的玩意儿了。骗骗你们这些外来肥羊,一骗一个准。”
陈乐天瞬间绷紧了身体,警惕又屈辱地看着他,哑声道:“你想怎样?”
“啧,别紧张。”年小刀吐掉草根,凑近了些,压低了声音,那双市侩精明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奇异的光,“看你小子也算是个愣头青,有点意思。折了本钱,心里憋屈,想不想……把那损失找补回来点儿?甚至,多捞点?”
陈乐天一愣,完全没料到他会说出这话。
年小刀的笑容变得有些高深莫测,声音压得更低,如同毒蛇吐信:
“老王头这局做得不地道,但漏洞,也不是没有……就看你,敢不敢跟我玩一把‘局中局’了。”
陈乐天的心脏猛地一跳,难以置信地瞪着眼前这个一脸痞气、却语出惊人的地痞。
局中局?他什么意思?他知道王掌柜的什么漏洞?一个地痞混混,为何要帮自己这个刚刚被骗得精光的外乡人?
这究竟是另一个更深陷阱的开端,还是……绝处逢生的一线诡异生机?
年小刀那带着刀疤的脸上,笑容玩味而危险,静静地等待着陈乐天的回答。夕阳的余晖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交织在昏暗的巷口,仿佛预示着一场未知而冒险的合作,即将在这绝望的黄昏中,悄然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