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炭火灼灼,暗夜窥伺
京城冬夜的寒意,像是浸了水的棉被,沉甸甸地压下来,无孔不入。陈家大院新购的这处宅子,虽比初来时租住的小院宽敞了不少,但在这腊月里,依旧显得空旷而冷寂。然而,此刻西厢房旁那间临时改建的工棚里,却透出一股与周遭清寒格格不入的燥热。
陈文强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短褂,额上却沁出了细密的汗珠。他蹲在地上,眼神灼灼地盯着眼前一个造型略显笨拙、但通体用上好铁皮打制的炉子。炉膛里,几块黑黢黢的“石炭”正燃烧着,发出暗红色的光,伴随着轻微的“噼啪”声,一股稳定的热量扩散开来,将工棚内的空气烤得暖烘烘的。
“成了!大哥,你看这火候,这耐烧劲儿!”陈文强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他拿起火钳,小心翼翼地拨弄了一下炉中的炭块,“比咱们之前试验的那些强太多了!烟也小了不少,看来这搭配黏土做成蜂窝煤的法子,真他娘的是个天才想法!”
站在一旁的陈乐天,身上还带着从紫檀工坊回来的淡淡木香。他谨慎地靠近些,感受着那扑面而来的热浪,眉头却微微蹙着:“热量是足,这屋里确实暖和。但这味儿……还是有点呛人,而且这烟色,在外面看恐怕还是明显。”
“哎呀,我的亲哥!”陈文强站起身,用搭在脖子上的汗巾擦了把脸,“这已经是大进步了!你想想,这才多久?从发现那堆没人要的煤矸石,到如今能烧成这样,够可以了!这点烟,比起木炭那价儿,算个屁!老百姓谁在乎这个?暖和、便宜才是硬道理!”
他说得唾沫横飞,眼中闪烁着陈乐天熟悉的、属于前世那个煤老板的锐利光芒。这光芒里,有对财富的渴望,有对突破困境的急切,还有一种近乎本能的、对地下黑色宝藏的掌控欲。穿越以来的种种憋屈,似乎都在这一炉旺火中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陈乐天张了张嘴,想提醒他京城脚下,任何涉及“矿”、“炭”的事情都非同小可,尤其还是这种未经官许的私采试验。但看着弟弟那因兴奋而发亮的眼睛,以及这确实能解决贫寒之家冬日煎熬的实实在在的热量,他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只是心中那缕不安,如同炉膛边飘起的一缕青烟,袅袅不散。
“文强,这毕竟是犯忌讳的事。年小刀那边打点的如何了?左邻右舍……”陈乐天换了个角度,试图让他更谨慎些。
“放心!”陈文强一拍胸脯,“年小刀那小子,现在跟咱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他手下的人都打点过了,这片区夜里巡更的都是自己人,嘴巴严实。邻居?离得最近的王老实家,我也悄悄送了点碎煤过去试烧,你看他这两天吭声了吗?美着呢!”
正说着,工棚的门被轻轻推开,一股冷风卷入,随即又被身后的暖意吞没。陈浩然披着厚厚的棉袍走了进来,手里还拿着一卷书。他先是感受到屋内的温度,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目光落在炉子上,深吸了一口气,眉头立刻皱了起来。
“二哥,你这‘宝贝’的烟气,还是太重。我方才在院里,就看这棚子顶上若有若无的。如今京城对火烛走水之事管控极严,更何况是焚烧此等不明之物。”陈浩然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冷静,带着书卷气的克制,“《大清律》有载,私开煤窑,杖一百,流三千里。你这虽未开窑,但私采、试用,若被有心人扣上个‘图谋不轨’、‘擅动地脉’的帽子,后果不堪设想。”
陈文强最怕就是这个四弟引经据典地泼冷水,顿时有些烦躁:“老四,你别整天吓唬人!这还没怎么着呢?我就是弄点石头疙瘩烧烧看,怎么就跟‘地脉’扯上关系了?再说了,年小刀……”
“年小刀终究是市井之徒,利聚而来,利尽而散。况且,他所能掌控的,也不过是这街面一角。”陈浩然打断他,语气凝重,“二哥,你莫忘了,我们如今看似站稳了脚跟,实则是无根之萍。紫檀生意已被行会盯上,巧芸那边也有清流议论。你这煤炭之事,一旦泄露,便是授人以柄,可能是压垮我们陈家的最后一根稻草。”
工棚内的气氛,因陈浩然这番话,瞬间从燥热变得有些凝滞。炉火依旧噼啪作响,却仿佛带上了一丝不安的意味。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拍门声,夹杂着几声粗鲁的呼喝:“开门!快开门!顺天府查夜!听闻你家有不明烟火之气!”
棚内三人脸色骤变。
陈文强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但立刻强自镇定:“妈的,说来就来?年小刀的人呢?”他眼神示意陈乐天和陈浩然别动,自己深吸一口气,扯过一件外袍套上,脸上瞬间堆起惯有的、带着几分市侩的笑脸,快步向院门走去。
“来了来了!几位差爷辛苦,这大冷天的……”陈文强一边高声应着,一边示意闻声出来的老仆去开门。
门闩落下,院门打开,外面站着四五个穿着顺天府号衣的衙役,为首的是个吊梢眼的班头,手里提着灯笼,目光锐利地扫过院落,最后定格在西厢房旁那间依旧隐隐透出光亮的工棚。
“有人举报,你家夜间常有浓烟冒出,气味刺鼻,疑有违禁之举!”班头语气生硬,推开陈文强试图塞过来的小块碎银,“让开!我等要入内查验!”
陈文强心中叫苦,脸上笑容不变:“差爷明鉴,哪有什么浓烟,定是邻居看错了。不过是家里工匠夜间赶工,烧些柴火取暖罢了……”
“是不是,看了便知!”班头不容分说,带着人就往工棚方向闯。
眼看对方目标明确,陈文强知道难以善了,心一横,正准备硬拦,却听身后传来一个清越的声音:
“诸位且慢。”
陈浩然缓步上前,挡在了工棚门口。他虽穿着棉袍,身形略显单薄,但此刻站姿挺拔,神色从容,自有一股读书人的气度,让那几个衙役不由得顿住了脚步。
“在下陈浩然,乃本宅主人之一。”陈浩然拱手一礼,不卑不亢,“不知几位差爷深夜到访,所为何事?若是例行查夜,我等良民,自当配合。但若仅凭邻里猜测,便要强闯私宅工坊,恐怕于法不合。顺天府办案,也该讲个凭证吧?”
那班头打量了陈浩然几眼,见他气度不凡,言语在理,气势稍稍一窒,但依旧强硬道:“凭证?这烟气便是凭证!我等奉命巡查火患,有权查验一切可疑之处!你若阻拦,便是心中有鬼!”
双方正在僵持,院外忽然又传来一阵脚步声,一个穿着体面、像是某家管家模样的人小跑着过来,对着那班头耳语了几句,又悄悄塞过去一个明显分量更重的钱袋。
班头的脸色瞬间变幻了几下,看了看陈浩然,又瞥了一眼工棚,最终冷哼一声:“哼!既然有李主事家作保……或许是看错了。不过,这取暖之物,还是小心为上,若再有人举报,休怪我等依法办事!”
说完,竟不再纠缠,带着手下悻悻而去。
这突如其来的转折,让陈文强和陈乐天都愣住了。陈浩然却若有所思地看着那名离去的管家背影,眉头微蹙。
“李主事家?我们何时搭上这条线了?”陈乐天低声问道。
陈文强也是茫然摇头。
这时,一直躲在主屋门后观察的陈巧芸快步走了过来,低声道:“刚才真是吓死我了!多亏了年小刀派人及时报信,又不知从哪里请动了李府的人来解围。”
“年小刀?”陈文强恍然,随即又疑惑,“他有这能力?能请动官面上的人?”
陈浩然沉吟道:“未必是年小刀直接请动。或许是他探听到了风声,知道有人要借顺天府的手来找我们麻烦,而恰好,我们之前通过紫檀家具,间接与这位李主事的家眷有过往来,年小刀不过是顺水推舟,提醒了对方,对方或许是不愿看到我们这条‘财路’轻易断掉,才出手相助。”
这番分析,让几人背后都生出一层寒意。这意味着,他们的一举一动,不仅被对手盯着,也被一些潜在的“盟友”或“利益相关方”注视着。这次危机看似化解,却更像是一次警告,或者……一次试探。
风波暂时平息,但陈家兄妹的心却无法平静。几人聚在点着普通炭盆的正厅里,气氛沉闷。
工棚里的那个燃煤炉子已经被紧急处理,掩埋的掩埋,散味的散味,但那股混合着硫磺和焦糊的气味,似乎还隐隐萦绕在空气中,提醒着他们刚刚经历的惊险。
“看来,这煤炭生意,比想象中还要烫手。”陈乐天叹了口气,打破了沉默,“文强,恐怕真得从长计议了。”
陈文强脸上兴奋的光彩早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挫败感和后怕。他闷闷地点点头:“我知道了……以后会更小心。妈的,差点阴沟里翻船。”
陈巧芸忧心忡忡:“这次是侥幸。下次呢?我们如今看似风光,可根基太浅,随便一阵风浪都可能翻船。”
陈浩然一直沉默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忽然开口道:“此事蹊跷。举报之人,目标明确,直指工棚。若非极近的邻居,便是日夜窥伺之辈。而顺天府的人来得如此之快,且班头一开始态度强硬,不似寻常敲诈,倒像是……奉命而来。”
“奉命?”陈乐天一惊,“谁的命令?木行的人?还是……”
“未必是针对煤炭。”陈浩然目光深邃,“或许,是有人想借题发挥,试探我们的底细,看看我们背后究竟有什么依仗。今晚李府出手解围,恐怕反而让某些人更感兴趣了。”
这话让在场几人悚然一惊。如果真是这样,那么他们费心营造的“略有背景的商户”形象,反而可能引来了更危险的关注。
“而且,”陈浩然继续道,“年小刀此次反应迅速,消息灵通得超乎寻常。他既能提前预警,又能迅速找到解围之人……二哥,你与他合作,务必多留个心眼。此人能量不小,所求恐怕也不仅仅是那点‘咨询费’。”
陈文强重重地“嗯”了一声,第一次对年小刀产生了强烈的忌惮。
夜更深了,炭盆里的火苗微弱地跳动着,映照着几张心事重重的脸。最初的兴奋早已被现实的冰冷击碎。紫檀生意面临竞争,古筝之路遭遇非议,如今这看似充满希望的黑色“金矿”,更是刚露头角就伴随着巨大的风险和无形的窥探。
他们就像在漆黑的冰面上行走,每一步都可能听到冰层碎裂的声响。温暖的炉火曾带来短暂的幻觉,但此刻,周遭的寒意似乎更甚从前。
陈浩然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凛冽的寒风立刻钻了进来。他望着外面沉沉的夜色,低声道:“树欲静而风不止。我们想安稳赚钱,却不知早已入了别人的局。这京城的水,比我们想的更深。接下来,每一步都得如履薄冰了。”
远处,隐约传来更夫梆子声,悠长而空洞,回荡在寂静的街巷中。
而在陈家宅院斜对面的一条阴暗小巷里,一个模糊的人影悄然离去,很快融入了无边的黑暗里。今夜发生的一切,似乎并未结束,只是另一场博弈的序幕。
举报者是谁?顺天府受谁指使?年小刀的真实意图是什么?李府出手是单纯利益考量,还是另有深意?陈家的“煤炭梦”将何去何从?更大的危机似乎正在暗处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