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前后,种瓜点豆。可2002年谷雨时节,山东菏泽的老花农赵老骡,心里种的却不是庄稼,而是他那满园子即将盛放的牡丹。那一年,天气邪性,刚入春就燥得厉害,到了谷雨这天傍晚,天边堆起了镶着金边的紫云,空气黏稠得像化不开的糖稀,压得人喘不过气。赵老骡蹲在自家那方赫赫有名的牡丹园土埂上,叼着旱烟袋,浑浊的老眼扫过暮色里沉静的花苞,心里头却七上八下,总觉得要出点啥事。
赵老骡这园子里,有个镇园的宝贝——一株据说是从老祖宗手里传下来的“姚黄”。这牡丹,年份久了,枝干虬结如龙爪,平日里看着也只是比别的牡丹精神些、沧桑些。但老辈人口口相传,说这花通灵,连着这片土地的魂儿。赵老骡往常只当是故事听,可今晚,那“姚黄”在渐浓的夜色里,轮廓似乎格外清晰,隐隐透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妖异。
夜深了,村子里狗不叫,鸡不鸣,静得疹人。赵老骡心里不踏实,披衣起身,蹑手蹑脚又摸到了园子边。刚靠近篱笆墙,他浑身的汗毛就炸了起来。
那株“姚黄”,竟在发光!
起先只是花苞处一点朦胧的鹅黄光晕,像夏夜的萤火,但很快,那光就盛了起来,成了纯正的金色,不刺眼,却煌煌然,照亮了周遭一小片天地。金光流淌在层叠的花瓣上,仿佛那不是花,是黄金熔铸的精灵。一股异香钻进赵老骡的鼻孔,不是平日里的花香,倒像是陈年的檀香混着古庙里积年的香火气,悠远,又带着点腐朽的味道。
赵老骡腿肚子转筋,想喊,嗓子眼却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他眼睁睁看着,那金光越来越浓,竟在花影上方,氤氲开一片模糊的光幕。光幕里,景象逐渐清晰——那不是他熟悉的菏泽田野,是宫殿!巍峨的宫殿,穿着华丽宫装的人群,一种他从未亲身经历却仿佛在骨子里刻着的盛大气息扑面而来。
景象越来越真。 他看到了一座华丽的御花园,百花盛开,争奇斗艳。一个身着龙袍、气度威严的女人(赵老骡虽不识字,却在年画上见过,那分明是武则天!)在宫人簇拥下醉酒游园。诏令下了,大概是让百花在一夜之间开放,以彰显她的权威。时值寒冬,百花畏于皇权,纷纷违时绽放。唯有牡丹,铁骨铮铮,拒不从命。
接下来的一幕,让赵老骞的心脏几乎停跳。他看到了愤怒的女皇,看到了被掘出、被焚烧的牡丹根系(那焦黑的模样让他感同身受地一阵剧痛),看到了成千上万的牡丹被连根拔起,装上木轮车,在凛冽的寒风中,被押送往遥远的洛阳,以及这苦寒的曹州(菏泽古称)。那些牡丹在迁徙途中,枝叶凋零,如同流放的囚徒,但它们深埋土里的根,却依然顽强地搏动着微弱的生机。光幕中,弥漫着牡丹的悲愤、不屈,还有离乡的哀伤,沉甸甸地压下来。赵老骡仿佛能听到牡丹在火中噼啪的呻吟,在风中断枝的脆响。
“原来……传说是真的……” 他喃喃自语,老泪纵横。他不是在看戏,他是在看自家祖辈传承的根脉,所遭受的千年劫难。那被贬谪的,不只是牡丹,也是他们这些世代以牡丹为生的花农的祖先之魂。
就在这时,园子里起了更大的变化。
那金光中的景象如同水滴落入油锅,瞬间引爆了整个牡丹园。以那株发光的“姚黄”为中心,一圈无形的波动扩散开来。园子里,成千上万株含苞待放的牡丹,像是听到了无声的号令,在同一时刻,动了。
不是风吹的摇曳,是它们自己在动!花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展开,颜色开始疯狂地变幻。
赵老骡惊恐地看到,身边那丛原本是粉色的“赵粉”,花瓣上的粉色如潮水般褪去,转而浸染上浓烈的、如同鲜血般的猩红;不远处那株“魏紫”,紫色变得更加深沉,泛着天鹅绒般的光泽,尊贵得令人不敢直视;白色的“夜光白”变得如同月光凝聚,冷冽皎洁;绿色的“豆绿”则绿得滴翠,生机勃勃……所有牡丹都脱离了它们本来的颜色,像是在一张无形的大手调配下,重新泼墨挥毫。
颜色还在流动,组合。一畦畦,一垄垄,不同色块的牡丹不再是杂乱无章,它们仿佛有了生命,自动归位,衔接,拼合。不过一炷香的功夫,整个牡丹园的平面上,赫然呈现出一幅巨大无比、色彩斑斓的图案!
那图案,赵老骡在光幕里见过类似的纹样——是盛唐时期宫廷才有的繁复华丽纹饰!团花,瑞兽,云纹,宝相花……用无数盛开的、颜色诡异的牡丹精准地织成,在沉沉的夜色和金光的映照下,绚烂到极致,也诡谲到极致。空气中弥漫的色彩的漩涡和那历史场景的光影交织在一起,赵老骡感到一阵剧烈的眩晕,仿佛脚下的土地在旋转,要把他吸入千年前的时空乱流。
恐惧,像藤蔓一样缠住了他的心脏,越收越紧。他想到了中邪,想到了妖孽作祟,想到了这会不会是牡丹仙子积攒了千年的怨气,今日要爆发出来,毁了这片土地?他本能地想跪下来磕头,祈求祖宗保佑,祈求花神息怒。
但,当他再次看向那光幕中,在烈火和寒风中依然挺直了根茎的牡丹,看到它们即使被贬谪,也在荒芜之地重新扎下深根,开出更艳丽的花朵时,一种奇异的情感在他心中滋生、膨胀。那不再是单纯的恐惧,而是一种混杂着悲壮、自豪、以及对脚下这片土地和手中这碗饭更深沉理解的情感羁绊。
他想起了爷爷说过的话:“骡子,咱伺候的不是花,是魂儿。牡丹这玩意儿,有骨头的,你怠慢不得。”
是啊,有骨头!宁可被烧被贬,也不屈从淫威。今夜这异象,不是怨气,是傲骨!是沉睡千年的记忆苏醒了,是它们用这种惊天动地的方式,向后人展示它们血脉里流淌的辉煌与伤痛。
赵老骡内心的挣扎达到了顶点。是作为凡人因未知而恐惧逃离,还是作为花农的后代,去理解、接纳这来自历史深处的灵魂告白?
他颤抖着,慢慢站直了身体。他不再去看那令人眼花缭乱的宫廷图案,而是将目光投向那株依然散发着金光、花影中演绎着悲壮历史的“姚黄”。他抬起粗糙得像老树皮的手,轻轻拂去眼角不知是恐惧还是感动的泪水,然后,对着那株百年牡丹,深深地作了一个揖。
也就在他弯腰的瞬间,园中的金光和光幕骤然收敛,如同潮水般退去。那些变换了颜色的牡丹,静止不动了,但它们组成的盛唐宫廷图案,却清晰地印在夜色笼罩的大地上,久久没有散去。空气中的异香也逐渐变淡,最终只剩下谷雨时节泥土和植物的清新气息。
天快亮了。远处传来了第一声鸡鸣。
赵老骡站在园子里,像一尊落满尘土的雕像。他看着这匪夷所思的一切,心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清明。恐惧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甸甸的责任。他知道了,他守护的,不仅仅是一片能卖钱的花田,更是一段活着的历史,一个不屈的魂灵。
从那以后,赵老骡还是那个赵老骡,但伺候起牡丹来,更加尽心尽力,眼神里多了份敬畏。2002年谷雨夜的事情,他从未对外人详细提起,只在喝醉了酒的时候,会对着懵懂的孙子含糊地念叨:“……咱家的牡丹,有骨头,有魂儿哩……那女皇帝,都贬不动……”
而那片牡丹园,自那夜之后,花色似乎比以往任何年份都要浓烈、精神,仿佛把千年的气力,都憋在了那一春,轰轰烈烈地绽放了出来。只是细心的人会发现,园子中央那株“姚黄”的根部,赵老骡悄悄垒起了一个小小的土堆,像是一座无字的坟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