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第八号台风“蒲公英”像个醉汉,在南海边上跌跌撞撞,最后一头栽进了北部湾。它撕扯过后的涠洲岛,像是被巨兽舔过一遍,满地狼藉。树木伏地,断枝残叶糊在泥水里,空气中弥漫着海腥、湿土和一种万物凋敝的苦涩味儿。天空倒是洗过一般,呈现出一种异样的、近乎残忍的清澈的蓝。
老渔民阿海踩着黏腻的泥泞,往鳄鱼山那边走。他的船,那条跟了他十几年的“海鳅号”,在台风里被撞坏了龙骨,瘫在港湾里,像个垂死的伙伴。阿海心里堵得慌,那是赖以生存的家伙什儿,修理的钱还没着落。他心烦意乱,想找个清静地方待会儿,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平时游客如织,此刻却杳无人迹的鳄鱼山火山岩海岸。
这里的景象更为骇人。墨黑色的火山岩经历千万年海浪啃噬,本就嶙峋怪异,此刻更是被台风重新塑造了一番,到处是摔碎的浪沫留下的白色盐渍,像是大地哭干了的泪痕。海浪依旧不安分,轰隆隆地冲击着岩壁,那声音沉闷而固执,敲得人心里发慌。
阿海在一块巨大的、形似鳄鱼头颅的岩石上坐下,掏出烟袋,想点一锅烟,却发现火柴都潮了。他烦躁地啐了一口,就在这时,眼角的余光瞥见了一抹异样。
在离岸边大约百十米远的海面上,空气开始扭曲、荡漾,像一块被投入石子的、看不见的水塘。起初只是模糊的光影,但随着那区域的空气越来越粘稠,一个清晰的轮廓渐渐浮现出来——那是一座尖顶的、有着典型拱窗和浮雕的石质建筑,不是岛上现存那座法国天主教堂的崭新模样,而是更古老、更沧桑,墙壁上爬满了湿漉漉的、不属于这个季节的深绿色藤蔓幻影。
海市蜃楼? 阿海脑子里闪过这个词。他在这片海活了大半辈子,见过不少次海市蜃楼,多是远方的船影或模糊的城市轮廓。可这次不一样,那幻影太清晰了,清晰得仿佛伸手就能摸到那冰凉的石壁。而且,它不在远方的海平线上,就在近岸的水面上,像是从海底直接升起来的。
更让他头皮发麻的是,教堂那虚幻的大门敞开着,里面影影绰绰站着些人。看不清具体面容,只能辨出他们穿着19世纪末那种黑色的、僵硬的袍子,为首的一个,身形瘦高,手里捧着一本书,嘴唇一张一合。
没有声音。至少起初是没有的。阿海只能看到那传教士幻影的嘴在动,底下那些模糊的教众幻影在静默地聆听。这无声的默片在灾后死寂的海岸上演,透着一种无法言说的诡异。阿海感到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窜上来,他使劲揉了揉眼睛,幻影还在。
然后,声音来了。
不是从海面幻影传来的,而是从……脚下。从深邃的、幽暗的海底。
“铛——”
一声悠长、沉闷,带着无数空洞回响的钟声,穿透了海水与岩层,直接敲击在人的骨头上。那声音里饱含着锈蚀、腐朽和岁月沉积的重量,听得阿海心脏一抽,几乎要停止跳动。
几乎在这海底钟声响起的同时,岛上远处,那座真实存在的、建于19世纪末的涠洲岛天主教堂方向,也传来了一声微弱的、清晰的钟响。
“铛——”
两个钟声,一个来自海底的幽冥,一个来自岸上的人间,竟然完美地重合在了一起!音波在空中碰撞、交织,产生了一种奇异的共鸣,震得阿海耳膜嗡嗡作响。
也就在这双重钟声响起的刹那,海面上那座教堂幻影里的布道场景,突然被“接通”了音频。一个苍老、平板,带着某种奇异口音,却又让阿海感到一丝熟悉的声音,清晰地传了过来:
“……哀恸的人有福了,因为他们必得安慰……清心的人有福了,因为他们必得见神……”
是临高话!一种在海南岛部分地区使用的汉语方言。阿海年轻时跑船,在临高一带待过,听得懂!一个法国传教士,在幽灵般的教堂里,用中国的方言布道?
恐惧像冰冷的海蛇,缠住了阿海的四肢。他想跑,但双脚像被钉在了岩石上。他看到那传教士的幻影似乎抬起头,目光穿越了虚幻与真实的界限,落在了他的身上。那目光没有焦点,却带着一种洞穿灵魂的冰凉。
海底的钟声再次响起,“铛——”,与岛上教堂的钟声依旧严丝合缝。这一次,阿海清晰地感觉到,脚下传来微微的震动。他猛地想起一个古老的传说,岛上老人喝多了酒会絮叨的传说:一百多年前,确实有一艘装载着教堂大钟和建筑材料的外国帆船,在鳄鱼山附近海域遭遇风暴沉没了。据说,那口钟就永远留在了海底。而岛上现存教堂的那口古钟,在很多年前一次修缮时,人们发现钟体内部有一道极其细微的裂纹,敲击时声音总会带一点点不易察觉的杂音,工匠想尽办法也无法修复,仿佛那裂纹是与生俱来的缺陷。
此刻,这海底与岸上的钟声如此完美契合,难道……难道这海底的钟,才是“完整”的?而岸上的钟,因为某种原因,在沉船那一刻就“裂开”了,一道伤痕留在了实物上,另一道更深的伤痕,连同那段淹没的历史,则沉入了时间的海底?
幻影中的布道还在继续,临高话的音节古老而拗口,讲述着天国的福音,在此情此景下,却更像是来自冥府的招魂曲。阿海看到那些教众的幻影开始微微晃动,他们似乎……在唱歌?一种空灵、缥缈,没有歌词只有旋律的圣歌,混在临高话的布道和双重钟声里,丝丝缕缕地钻进他的耳朵。
他的感官被这超自然的景象和声音彻底淹没。视觉是扭曲的历史残影,听觉是跨越阴阳的共鸣,嗅觉里似乎也混入了海底淤泥的腥臭和古老木料腐烂的气息。恐惧不再是简单的害怕,而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对时间和未知的战栗。他想起了自己那艘坏掉的船,想起了生活的重压,在这一刻,那些世俗的烦恼似乎被这诡异的景象对比得无比渺小,又无比真实。他内心挣扎着,是留在这令人窒息的恐惧中,窥探这不可思议的秘密,还是转身逃离,回到虽然艰难却熟悉的人间?
就在他内心天人交战之际,那传教士的幻影突然停止了布道。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将脸完全转向了阿海的方向。这一次,那空洞的目光似乎聚焦了。传教士抬起一只近乎透明的手,指向阿海,或者是指向阿海身后的鳄鱼山。
海底的钟声陡然变得急促起来,“铛!铛!铛!”一声声敲在阿海的心口上。岛上的钟声也随之急促,但那裂痕带来的杂音似乎被放大了,两种钟声的同步开始出现极其细微的偏差,产生了一种令人牙酸的、不和谐的摩擦感。
阿海顺着那传教士手指的方向,下意识地回头,望向鳄鱼山狰狞的黑色岩壁。在夕阳最后一抹余晖的照射下,他恍惚看到岩壁上似乎也浮现出了一些模糊的刻痕,像是某种古老的文字,又像是航海图……
“轰!”
一声巨大的浪头砸在礁石上,粉碎成万千白色的水珠。阿海被震得一个趔趄,再回头时,海面上的教堂幻影开始剧烈晃动,像信号不良的电视画面。传教士和教众的身影迅速淡去,那些空灵的歌声、临高话的布道,也戛然而止。
只有那海底的钟声,还执拗地、沉重地,最后响了一声。
“铛————————”
余音袅袅,最终消散在海风里。
一切恢复了原状。只有海浪不知疲倦的喧嚣,和空气中那股若有若无的、海藻腐烂般的陈旧气息。
阿海浑身冷汗,衣服紧紧贴在背上,海风吹过,带来刺骨的寒意。他连滚带爬地逃离了鳄鱼山海岸,一路不敢回头。
后来,台风过去的很多天里,阿海都精神恍惚。他偷偷去岛上教堂看过那口古钟,钟体上的裂痕依旧。他问过管理教堂的人,那天台风过后,是否敲过钟?对方摇头,说钟楼的绳子都断了,没人去敲。
他也查过资料,隐约得知,19世纪末,确实有法国传教士在北部湾地区活动,其中一些人,为了融入当地,确实学习并使用过临高话等方言。
一切都似乎有迹可循,却又都笼罩在那场诡异的幻影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