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的五月,热风早早就吹拂着德宏州盈江县的村村寨寨。召腾甩了甩酸胀的手臂,刚把最后一把糯米撒进竹编的祭盘里。作为村里年近六十的傣族祭司,他熟悉这片土地的每一次呼吸,比任何人都早感知到季节的变换。
“爷爷,这树好像在发抖。”七岁的小孙女玉嫩扯着他的衣角,指着寨子中央那棵五百多岁的巨大榕树。
召腾眯起眼睛。那不是风,风中树叶的摇曳他见识了六十年。这棵被称为“独树成林”的老榕树,此刻正无风自动,成千上万的叶片互相摩擦,发出细碎而急促的沙沙声,像是低语,又像是预警。
“去叫你阿爸阿妈回来,别在田里忙了。”召腾平静地说,但心里已泛起波澜。
玉嫩跑开后,召腾走近那棵他世代守护的神树。他的祖父、父亲都曾是这棵树的守护者,传到他已是第十八代。树冠遮天蔽日,气根如无数垂落的棕色帘幕,有些已长成粗壮的树干,形成一片小森林。寨子里的人都说,这树有灵,能预知灾祸,庇佑苍生。
下午两点左右,怪事开始了。
先是树叶。不是一片两片,而是成千上万的叶子,突然像被无形的手扯下,纷纷扬扬飘落。那不是寻常的落叶,而是急雨般密集,眨眼间地面上已铺了一层厚厚的绿毯。寨子里的人都围了过来,窃窃私语中透着不安。
“召腾老爹,这是怎么回事?”村长岩朋皱着眉头问。
召腾没有回答。他的目光死死盯住那些垂落的气根——它们正在微风中轻轻重组,缠绕成奇特的形状。他揉了揉眼睛,确信自己没看错:那些气根组成了他从小就学习、但极少使用的巴利文!
“是经文,”召腾喃喃道,“它们在组成《慈悲经》的段落。”
人群中响起惊异的呼声。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从树洞深处,隐约传来了诵经声。起初微弱如耳语,渐渐清晰可辨——那是十几位僧侣齐声诵经才会有的浑厚声响,带着某种非人的空灵质感。
“是南传佛教的超度经文,”召腾向众人解释,手心已渗出冷汗,“有人在为亡灵超度。”
“可是树洞里没有人啊!”一个年轻人喊道,声音里带着恐惧。
确实,那棵老榕树的树洞虽大,却空无一物。诵经声却越来越响,回荡在突然寂静的村寨上空。
召腾想起三十四年前,唐山大地震后的第三天,这棵树也曾落叶,但远不及这次剧烈。他的父亲当时说:“神树感知到了远方的苦难,它在为不相识的死者哀悼。”而今天,这哀悼来得如此猛烈,如此诡异。
恐慌开始在人群中蔓延。有人跪地祈祷,有人慌乱后退,有人呆立原地。
“都回家去!关好门窗!”岩朋村长高声喊道,“召腾,你能和树灵沟通吗?问问它到底在为什么哀悼?”
召腾点点头,示意玉嫩回家取来他的法器和那本祖传的贝叶经。他知道自己必须做点什么——不仅是安抚村民,更是安抚那似乎突然活了过来、充满悲伤的树灵。
当玉嫩小跑着回来时,召腾注意到她手里除了法器,还抱着一只瑟瑟发抖的竹鼠——她最宠爱的宠物,平时安静温顺,此刻却在她怀里惊恐地扭动。
“它害怕,”玉嫩说,大眼睛里满是泪水,“所有的鸟儿都不叫了。”
确实,整个村寨的动物——狗、鸡、甚至昆虫,都陷入了死寂。只有那越来越响的诵经声从树洞中不断涌出。
召腾穿上祭袍,开始按照古老仪式向神树献祭。他的手在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沉重的预感。当他吟诵起安抚神灵的经文时,树洞中的诵经声似乎与他的声音产生了某种共鸣,时而交错,时而重叠。
仪式进行到一半,岩朋村长的儿子急匆匆跑回来,手里拿着一个半导体收音机。
“爹!召腾老爹!刚刚收音机里说,四川、四川汶川那边发生了大地震!好严重!”
消息如惊雷炸开。召腾手中的法器差点掉落。他明白了,全明白了。神树不是在为本地预警,而是在为远方成千上万的亡魂哀悼、超度。
“它在为地震遇难者超度,”召腾声音沙哑,“五百年来,它见证了多少生死,感知到了远方的苦难。”
人群中爆发出哭喊和祈祷。许多人都有亲友在四川工作或生活。
夜幕降临,但没人愿意回家。村民们自发地点起篝火,围坐在神树周围。诵经声仍在继续,此刻却不再令人恐惧,反而带来一种奇特的慰藉。
召腾继续着他的仪式,不再试图平息神树,而是加入它的哀悼。他的内心经历着剧烈的挣扎——作为祭司,他应该维护寨子的安宁;作为凡人,他感受到远方灾难带来的深切悲痛。最终,他选择了后者。
“让我们和神树一起,为远方的亡魂祈祷吧。”他高声宣布。
渐渐地,村民们不再恐慌,而是跟着树洞中传出的诵经声,一起念起超度经文。小玉嫩也学着大人的样子,双手合十,轻声祈祷。她怀里的竹鼠不知何时已安静下来,黑亮的眼睛映着跳动的篝火。
夜深了,树洞中的诵经声渐渐微弱,最终归于沉寂。气根组成的巴利文字也慢慢散开,恢复了原状。只有满地的落叶,证明着白天发生的一切不是梦境。
三天后,官方公布了汶川地震的惨重伤亡。整个傣族村寨都沉浸在悲痛中,他们比大多数人更早感知到了这场灾难,也更深刻地体会到了生命的脆弱与联结。
一个月后的黄昏,召腾带着玉嫩在神树下清扫。突然,她指着树梢惊叫:“爷爷,看!新芽!”
召腾抬头,果然看见光秃的枝桠上,无数嫩绿的新芽正在抽出。生命在死亡中重生,希望从绝望中萌发。他感到眼眶湿润,伸手抚摸粗糙的树皮。
“它哀悼,但它也教会我们继续前行。”召腾对孙女说,“记住这一天,玉嫩。记住生命如何相连,悲痛如何转化为慈悲。”
玉嫩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小手也放在树皮上,就在爷爷的手旁边。
一阵微风吹过,新生的树叶发出细弱的沙沙声,像是应答,又像是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