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夏至日头最毒的那天下午,货运司机陈建国把破皮卡停在了乌兰察布草原火山群的五号火山脚下。这是他第三年来这里露营——自打女儿夭折后,妻子整日以泪洗面,他只好用这种孤独的远行来逃避家中那股化不开的悲苦。
“就这儿吧。”他喃喃自语,扛起帐篷装备往火山口爬。这座火山像被天神啃过一口的青色馒头,褐红色火山岩在夕阳下泛着铁锈般的光泽。
当地牧民巴特尔骑着马追过来:“朋友,换个地方吧!这火山口夜里不安生。”
陈建国抹了把汗:“咋不安生?”
“老人们说,这火山里住着唱歌的魂灵。”巴特尔压低声,“文革那年,地质队在这儿扎营,半夜听见坑底有人唱长调,第二天全队人都发起高烧,说胡话念叨什么祭祀……”
陈建国嗤笑一声。这个跑了二十年运输的东北汉子只信方向盘和刹车片。
巴特尔摇头离去前,往他手里塞了块刻着古怪纹路的青铜片:“拿着,草原的先民留下的。真要听见什么,就往东边跑,千万别回头。”
夜幕降临得迟,夏至的夜空像是被谁捅了个窟窿,星河泼洒下来。陈建国在火山口内侧一处凹陷扎营,这里能避风。他灌了两口白酒,望着璀璨星空想起女儿——那孩子最爱唱歌,童声银铃似的。肝癌带走她时,刚过完六岁生日。
午夜时分,他猛然惊醒。
起初以为是风啸,但仔细听,那声音悠长悲凉,每个转音都带着千年的苍茫。确确实实是蒙古长调,从火山坑底袅袅升起。
陈建国浑身汗毛倒竖,抄起手电筒往外照。漆黑一片的坑底仿佛有无数影子在蠕动。歌声忽远忽近,时而如泣如诉,时而雄浑悲壮。他闻到一股硫磺混合着檀香的味道——这荒山野岭哪来的檀香?
“谁在那儿?”他吼了一嗓子,声音发抖。
歌声戛然而止。
死寂中,只有他的心在胸腔里擂鼓。他想起巴特尔的话,但酒精和固执让他重新钻回睡袋。闭眼不过一刻钟,那歌声又飘来了,这次更近,仿佛就在帐篷外。
他猛地拉开帐篷——空无一人。
这时,坑底突然亮起幽幽蓝光。借着光芒,他看见坑底竟浮现出无数人影,围着篝火起舞。那些人穿着兽皮衣裳,头发编成无数细辫,正朝着火山中心顶礼膜拜。歌声正是从他们中间传来。
陈建国连退几步,绊在石头上摔了一跤。手掌被尖锐的火山岩划破,鲜血直流。真实的痛感告诉他这不是梦。
“幻觉,都是幻觉……”他哆嗦着摸出手机,没有信号。电子表盘上的数字疯狂跳动。
歌声陡然拔高,如万马奔腾。帐篷四周传来细碎的脚步声,还有孩童的轻笑。他猛地转身,仿佛看见一个穿红裙子的小小身影一闪而过——像极了他夭折的女儿。
“丫丫?”他脱口而出,眼眶瞬间湿了。
这一年,他不敢在妻子面前哭,不敢提起女儿的名字,把所有悲痛都锁在心底。此刻,在这诡异的火山口,那道堤坝突然决堤。
他朝着黑影踉跄追去,却什么也没有。只有歌声在耳边萦绕,这次他听清了歌词——古老的蒙语反复吟唱着“归来吧,迷失的魂灵”。
陈建国崩溃了,跪在地上嚎啕大哭。他想起女儿化疗时还努力微笑的样子,想起妻子一夜白头的憔悴。他从未真正面对这份伤痛,只是不停地逃,从医院逃到公路,从城市逃到荒野。
可现在,这片草原最古老的火山,用它神秘的方式,逼他直视内心最深的伤口。
“我知道你们想告诉我什么……”他对着虚空嘶喊,“可我还能怎么办?”
风忽然停了。歌声也停了。
火山口陷入绝对的寂静。然后,坑底的蓝光再次亮起,这次他看清了——那不是什么鬼火,而是无数萤火虫组成的漩涡,在漩涡中心,站着一个模糊的身影,正朝他招手。
陈建国握紧巴特尔给的青铜片,鼓起勇气朝坑底走去。
每下一步,周围的景象都在变化。岩石上浮现出古老的岩画,描绘着先民祭祀火山的场景。他听见不同语言的呢喃,有蒙语、汉语,还有他听不懂的古老语言,都在诉说着同一个主题——失去与怀念。
走到一半时,他赫然看见一个地质队员的幻影,穿着六五式军装,正对着笔记本记录什么;旁边还有个民国打扮的学者,举着相机拍摄。
原来不止他一个人听过这歌声。
坑底中央,他找到了一处祭坛遗迹。石台上摆放着各种祭品——有古代的青铜器,也有现代的钢笔、手表、儿童发卡。看来每个在这里留下心结的人,都留下了信物。
陈建国把带血的青铜片放在石台上,又从贴身口袋里掏出女儿的照片。
“带她走吧,”他哽咽道,“去个没有病痛的地方。”
话音刚落,萤火虫轰然飞散。夜空恢复清明,东方泛起鱼肚白。
天亮后,巴特尔带着几个牧民找到他时,陈建国正平静地收拾帐篷。
“你……没事吧?”巴特尔惊讶地问。
陈建国摇摇头,把青铜片还给他:“谢谢,我不需要了。”
回程路上,他给妻子打了个电话:“我明天到家。我们……去看看丫丫的墓地吧,给她唱首歌。”
后来当地旅游局想开发火山露营项目,陈建国作为顾问被请去。他坚持在手册上加了一条警告:“尊重自然,敬畏历史,勿在火山口内过夜。”
至于那夜的歌声,他再没对人提起。只是每年夏至,他都会和妻子带着野花去女儿墓前,唱她最爱的那首童谣。
而乌兰察布的牧民们至今还在传颂——五号火山的歌声能治愈心碎的人。他们说,那不是索命的鬼魅,而是草原千年未散的慈悲,在每一个夏至之夜,为迷途的魂灵指引归途。
只有陈建国知道,真正恐怖的从来不是远古的幽灵,而是活着的人不敢面对的回忆。火山只是面镜子,照出每个人心底最深的恐惧与渴望。
如今他依然跑运输,只是副驾驶座上永远放着女儿的小照片。经过乌兰察布时,他会按一声喇叭,不知是打招呼,还是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