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岛大佐视察前一天的下午，“竹下贤二”在办公室里查账。
账本摊在桌上，厚厚三大本。一本是码头的明账，记录着正常的货物吞吐、装卸费用、工人工资。一本是暗账，记的是那些从特别通道走的货，李爷的药品，帮会的烟土，还有零散的黑市买卖。第三本最薄，也最重要，记的是他自己的私账。
“竹下贤二”手里拿着算盘，噼里啪啦地打着。
明账上的数字很漂亮。这个月三号码头的吞吐量比上个月增加了两成，装卸效率提高了三成，事故率降到了最低。这些都是要展示给中岛大佐看的成绩。
暗账上的数字更惊人。光是李爷那批药，走账的金额就是五万大洋。这还只是码头这边的费用，李爷自己那边赚的，少说还得翻个两三倍。
私账上的数字，“竹下贤二”没写在纸上，全在心里。
三十根金条，存在汇丰银行的保险柜里。五百块美金，藏在办公室地板下的暗格里。还有一批古董字画，放在法租界一个不起眼的当铺里，用的是假名存的。
这些都是他的“资金血脉”。
钱像水一样流进来，又像水一样流出去。进来的时候，是大洋、法币、军票。出去的时候，是药品、设备、情报，还有那些打点关系的开销。
关键是要让钱流动起来，不能死在那里。
“竹下贤二”合上账本，走到窗前。码头上一片忙碌，工人们在做最后的准备。明天中岛大佐就要来了，码头上要一尘不染，设备要光亮如新，工人要精神抖擞。
这些都是面子工程。
里子工程，是他今晚要做的。
傍晚六点，“竹下贤二”离开码头。他没坐车，沿着黄浦江边慢慢走。走了十来分钟，拐进一条小巷子，巷子尽头有家当铺，门脸很小，招牌上的字都褪色了。
当铺老板姓林，是个干瘦的老头，戴一副老花镜，整天坐在柜台后面打算盘。看见“竹下贤二”进来，他抬了抬眼皮。
“客官当点什么？”
“赎东西。”“竹下贤二”说，“三个月前当的那幅‘松鹤图’。”
林老板放下算盘，从柜台后面走出来，把门口“营业中”的牌子翻过来，变成“打烊”，然后闩上门。
“先生，这边请。”
他领着“竹下贤二”穿过店面，走进后堂。后堂比前面大得多，摆着十几个大木箱，箱子上都挂着锁。
林老板打开其中一个箱子，里面不是破烂，全是账本。他翻出一本，递过去。
“您看看。”
“竹下贤二”接过账本，一页页翻过去。上面记的不是当品，是资金往来。某月某日，进大洋多少，出美金多少。某月某日，进金条多少，出法币多少。每一笔都记得清清楚楚。
“这个月怎么样？”
“进来多，出去少。”林老板说，“李爷那边走了三笔，总共两万大洋。帮会的刘老大走了一笔，八千。还有几个零散的，加起来五千多。出去的就一笔，您上礼拜要的那三百美金。”
“竹下贤二”点点头：“美金还有多少？”
“现钞还有八百。金条二十二根。大洋……”林老板翻了翻账本，“大洋还有五万多。”
“把美金和金条准备好。”“竹下贤二”说，“明天我要用。”
“全要？”
“全要。”
林老板犹豫了一下：“先生，一下子提这么多，会不会太扎眼？”
“分几次提。”“竹下贤二”说，“你找几个生面孔，分不同的银行，分不同的时间去换。换好了，送到老地方。”
“明白。”
“竹下贤二”合上账本，递回去：“最近有什么风声吗？”
林老板压低声音：“听说日本人要换新军票，旧的要作废。黑市上已经在压价了，一百块旧军票，现在只值七十块法币。”
“咱们手里有多少旧军票？”
“不多，两三千块。”林老板说，“都是零散收上来的。”
“尽快脱手。”“竹下贤二”说，“能换什么换什么，实在不行换大洋，总之不能砸手里。”
“好。”
“竹下贤二”又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放在桌上。布包打开，里面是十根金条，黄澄澄的，在灯下闪着光。
“这些存着。”
林老板拿起一根金条，掂了掂，又用牙咬了咬，点点头：“成色不错。给您记上？”
“嗯。”“竹下贤二”说，“还是老规矩，账上只写‘杂项收入’，不写明细。”
“懂。”
林老板把金条收好，开了张当票。“竹下贤二”收了当票，没多留，从后门离开了当铺。
天已经黑透了。“竹下贤二”在巷子里站了一会儿，确定没人跟着，才往大路上走。
接下来要去见铃木。
铃木的商社在公共租界，一栋三层的小洋楼。“竹下贤二”到的时候，铃木刚送走一个客人，看见他来了，赶紧迎进办公室。
“竹下君，这么晚还过来？”铃木给他倒茶。
“明天大佐要来，今天把事情都安排好，明天才能专心接待。”“竹下贤二”接过茶，没喝，放在桌上，“铃木先生，有件事想跟你商量。”
“请讲。”
“如果……我是说如果，我调去参谋本部，码头这边，想请你帮忙照看。”
铃木眼睛一亮，但很快又掩饰住了：“竹下君要升迁了？”
“还没定，只是有这个可能。”“竹下贤二”说，“大佐赏识，想调我去帮忙整顿物资调配。如果真去了，码头这边不能没人管。想来想去，只有铃木先生最合适。”
铃木端起茶杯，慢慢喝着，脑子里飞快地转着。
码头这块肥肉，他盯了不是一天两天了。三号码头现在是什么情况？吞吐量全上海排前三，管理最规范，关系最硬。要是能接过来，那油水……
但风险也不小。码头上龙蛇混杂，日本人、帮会、红党、军统，各方势力都在里面掺和。管好了是功劳，管不好就是掉脑袋的事。
“竹下君信任我，是我的荣幸。”铃木放下茶杯，“只是码头事务繁杂，我怕自己能力有限……”
“铃木先生谦虚了。”“竹下贤二”说，“你在商界这么多年，什么人没见过，什么事没经过？码头再复杂，也不过是生意。做生意，谁比你铃木先生在行？”
这话说到了铃木心坎上。他最大的本事就是做生意，最大的爱好就是赚钱。
“那……竹下君希望我怎么帮？”
“明面上的事，我会安排一个副手负责。”“竹下贤二”说，“暗地里的，需要铃木先生多费心。特别是那些‘特别通道’的货，进出都要安排妥当。还有打点各方关系的开销，也要有人打理。”
铃木明白了。“竹下贤二”这是要把码头的地下生意交给他。
这可是块真正的肥肉。
“竹下君放心。”铃木正色道，“你交代的事，我一定办好。”
“有铃木先生这句话，我就放心了。”“竹下贤二”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推到铃木面前，“这是第一季度的分红，你先拿着。”
铃木打开信封，里面是一沓美金，粗略一看，至少五百块。
“这……这么多？”
“码头赚钱，自然不能亏待自己人。”“竹下贤二”说，“以后每季度都有，只多不少。”
铃木把钱收好，脸上笑开了花：“竹下君太客气了。你放心，码头这边，我一定替你守好。”
谈完正事，两人又聊了些闲话。铃木说起最近市面上的行情，什么货紧俏，什么货跌价，哪家商行有路子，哪家船运公司可靠。
“竹下贤二”认真听着，时不时问几句。
这些都是情报，有用的情报。
八点多，“竹下贤二”起身告辞。铃木要送他，他摆摆手，自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