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上午八点五十分。
卡塞尔学院,中央议事厅。
与上次校董会内部听证的隐秘不同,这次的联合听证会规模更大,气氛也更加肃杀。环形阶梯坐席上,除了全体校董,还邀请了学院纪律委员会代表、各院系主要负责人、以及学生会和狮心会的核心干部列席。巨大的水晶吊灯投下冰冷的光辉,将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照得纤毫毕现。
路明非坐在被问询席上,依旧是一身熨烫平整的校服,脸色比前几天好了一些,但眼底的疲惫和那种挥之不去的虚弱感依旧存在。他微微垂着眼帘,双手安静地放在膝盖上,仿佛对周遭投来的各种审视、好奇、担忧乃至敌意的目光毫无所觉。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全部的精力,都用于维持体内那个刚刚成型的、脆弱的平衡。金色的沙漏虚影在混沌的核心缓缓旋转,如同一个精密无比的陀螺仪,对抗着外界无形压力带来的扰动。他在实践昂热的提醒——展示理解,而非力量。
楚子航和芬格尔分别坐在不同的列席区域。楚子航身姿笔挺,面无表情,如同一尊守护的石像;芬格尔则难得地收起了那副嬉皮笑脸的模样,手指在隐藏在袖口的微型终端上飞快滑动,似乎在实时监控着会场内外的信息流。
昂热校长坐在主位,手里把玩着那枚表面已经出现细微裂纹的黄金怀表,神情是一贯的从容,只是偶尔扫过弗罗斯特时,眼底会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锐利。
弗罗斯特·加图索坐在昂热右手边第一个位置,他今天穿着更加正式的深黑色西装,灰蓝色的眼眸如同两口深井,没有任何波澜,只是平静地注视着路明非,那目光仿佛在评估一件即将被定价拍卖的……危险品。
会议由一位资深的纪律委员会元老主持,流程枯燥而严格。在冗长的规则宣读和与会人员介绍后,终于进入了核心环节——对弗罗斯特校董提交的议案进行陈述与问询。
弗罗斯特站起身,他没有拿稿子,声音平稳而有力,带着一种天然的权威,回荡在空旷的议事厅内。
“尊敬的昂热校长,各位校董,同仁。”他开口,目光扫过全场,“今日召集此次联合听证,目的只有一个:确保卡塞尔学院,乃至整个混血种社会的安全与稳定。”
他直接拔高了议题的高度。
“路明非学员,学院评定为‘S’级,其天赋与潜力毋庸置疑。然而,伴随巨大潜力而来的,往往是同等级别的风险。青铜城事件,他与龙王级目标建立不可控联系;东京行动,他动用未知力量引发区域性规则扰动;乃至近期在冰窖,再次引发与高危禁忌物的异常共鸣,并间接导致梵卓家族‘秩序圣器’受损!”
他每说一句,会场内的气氛就凝重一分。这些事件被串联起来,经过他刻意强调“不可控”、“未知”、“异常共鸣”、“圣器受损”等字眼,路明非的形象便被勾勒成一个行走的、不断制造麻烦的灾难源。
“我们欣赏天才,但我们不能容忍不受控的天才!”弗罗斯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现有的监管措施,在接二连三的意外面前,已被证明是远远不够的!我们不能将整个学院,乃至整个混血种世界的安全,寄托于一个状态极不稳定、力量本质未知个体的……‘自觉’之上!”
他拿起面前的一份文件,正是他提交的议案副本。
“因此,我郑重提议:第一,立即对路明非学员实施‘特别监护’,将其活动范围严格限制于指定的研究与观察区内,未经校董会特别批准,不得外出,不得参与任何形式的实战任务!第二,成立由校董会直接领导的、跨学科的‘S级能力评估与管控小组’,对其力量本质、风险阈值、可控性进行全天候、全方位的分析与研究,直至得出明确结论!第三,在上述评估完成前,无限期冻结其一切外部联络及资源调用权限!”
三条提议,一条比一条严厉,几乎等同于将路明非当成最高危险等级的囚犯和实验体来处理!
会场内响起一片低低的哗然。虽然早有预料,但弗罗斯特的提议之苛刻,还是超出了不少人的想象。
路明非依旧垂着眼,仿佛弗罗斯特讨论的对象与自己无关。只有离他最近的楚子航和一直暗中观察的昂热注意到,他放在膝盖上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又缓缓松开。体内,那金色沙漏的旋转似乎加快了一丝,将一股因听到“囚禁”与“研究”而产生的本能躁动,强行安抚了下去。
“弗罗斯特校董,”昂热校长终于开口,声音平和,却瞬间压下了场内的骚动,“你的担忧,我们可以理解。但你的提议,是否过于……激进?路明非是卡塞尔的学生,不是需要被关进笼子里的野兽。我们需要的是引导和管控,而非简单的囚禁与隔离。这违背了学院建立的初衷。”
“初衷是培养屠龙者,守护世界,而不是制造可能比龙王更危险的‘内部炸弹’!”弗罗斯特毫不退让,他举起手中的文件,目光锐利地看向路明非,“校长,诸位!我们不能再抱有侥幸心理!看看这份由炼金装备部与精神分析中心联合提交的评估报告!数据显示,路明非学员的精神波动与能量辐射模式,与档案中记录的、数次导致灾难性后果的‘失控混血种’案例,存在高度相似性!其潜在风险,绝非危言耸听!”
他手中的文件,右下角,一个用淡金色墨水勾勒的、极其不起眼的沙漏状水印,在议事厅明亮的灯光下,隐约可见!
路明非的心脏猛地一跳!
就是他昨夜“看”到的那个水印!
这不是巧合!
他强行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维持着表面的平静,但全部的精神瞬间高度集中,体内的金色沙漏虚影光芒微闪,一种奇特的感知被放大到极致。他不仅仅在听弗罗斯特的话,更在“感受”那份文件,感受那水印背后可能隐藏的……气息与联系。
“更重要的是,”弗罗斯特将文件重重放下,声音带着一种仿佛掌握了确凿证据的冷硬,“根据我们最新获得的情报,路明非学员所掌握的那种‘异常力量’,其波动特征,与历史上某些被明确标记为‘禁忌’、甚至与导致‘格陵兰阴影’事件的未知因素,存在无法忽视的关联!”
格陵兰阴影!
这个词如同一个禁忌的咒语,瞬间让整个议事厅的温度骤降!所有知情者的脸上都露出了极其难看的神色,就连昂热校长的眼神也彻底冰冷下来。
弗罗斯特终于打出了这张最恶毒的牌!他将路明非与卡塞尔历史上最黑暗、最惨痛的一页强行联系起来!这不再是简单的风险评估,而是近乎于……定罪!
“弗罗斯特!”昂热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罕见的怒意,“格陵兰事件的性质与原因,至今未有定论!你以此作为指控学员的依据,是极其不负责任的行为!”
“我只是在陈述一种‘高度关联的可能性’!”弗罗斯特针锋相对,“我们不能忽视任何潜在的威胁,尤其是当这种威胁,与已知的灾难模式如此相似的时候!为了大多数人的安全,必要的牺牲和严格的管控,是唯一的选择!”
他转向路明非,目光如同两把冰冷的刺刀:
“路明非学员,对此,你作何解释?你如何证明,你体内的力量,与导致格陵兰冰海惨剧的那些‘未知’,毫无关联?”
所有的目光,瞬间聚焦于路明非身上。
压力如同实质的山峦,轰然压下。
路明非缓缓抬起头。
他的脸色依旧苍白,但那双总是带着惫懒或迷茫的眼睛,此刻却清澈得惊人,深处仿佛有金色的沙砾在无声流淌,映照着议事厅冰冷的灯光。
他没有去看弗罗斯特,而是将目光投向主位的昂热校长,然后缓缓扫过在场的每一位校董和代表。
他的声音不高,甚至有些虚弱,却奇异地穿透了凝滞的空气,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我无法证明。”
第一句话,就让所有人一愣。
但他紧接着说道,语气平静得可怕:
“正如我无法向各位证明,阳光为何温暖,流水为何向东。力量本身,并无善恶标签。它就在那里,如同我流淌的血液,如同我跳动的心脏。”
他微微停顿,仿佛在组织语言,又像是在感受体内那沙漏的流转。
“格陵兰的悲剧,是卡塞尔永远的伤痛。我无意,也无力为那段历史增添任何注脚。将我与那段阴影强行关联,是对逝者的不敬,也是对生者的误导。”
他的话语没有激烈的辩驳,只有一种基于事实的冷静。
“至于我的力量……”他轻轻抬起右手,摊开手掌,掌心空空如也,“它很危险,这一点我从不否认。它难以控制,这一点我深有体会。但它也是我的一部分,是我在面对龙王、面对绝境时,唯一能够依赖,并且成功守护了同伴、完成了任务的东西。”
他引用了青铜城和东京的事实,这是无法抹杀的功绩。
“弗罗斯特校董提议的‘监护’与‘研究’,本质上,是将我视为纯粹的‘客体’,一件需要被拆解分析的‘物品’。”路明非的目光终于转向弗罗斯特,那目光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但我首先,是卡塞尔学院的一名学生。我理解学院对安全的担忧,也愿意接受更严格的监管和引导。”
他话锋一转,提出了自己的核心立场:
“但我认为,管控的目的,不应是扼杀与囚禁,而应是理解与驾驭。将我隔离起来,永远无法真正理解这份力量的本质,反而可能因为压抑而滋生更大的不确定性。只有在相对正常的环境下,在导师的指引和同伴的协助下,通过实践与学习,我才能逐渐学会如何与它共存,如何引导它,最终……掌控它。”
他看向了楚子航,看向了昂热。
“狮心会提供的,正是这样一个兼具纪律、支持与实践的环境。我愿意接受校董会指定的任何附加监管条款,愿意定期提交详尽的状态报告,愿意在涉及高危任务时接受额外评估。但我请求,给予我一个在监管下学习、成长、并最终证明自身价值的机会。”
“而不是……在被视为‘隐患’和‘实验体’的囚笼中,虚度光阴,甚至……催化风险。”
他的陈述结束了。
没有慷慨激昂,没有委屈控诉,只有条理清晰的自我认知、对风险的坦诚、对管控的接受,以及对“引导”而非“囚禁”的恳切请求。
议事厅内一片寂静。
路明非的回应,完全跳出了弗罗斯特设定的“有罪推论”框架。他没有试图洗白自己的力量,而是承认其危险性,同时强调其“可利用性”和“可引导性”,并将自己定位为一个需要帮助和机会的“学生”,而非一个需要被处理的“问题”。
更重要的是,他体内那原本极易被刺激的混沌力量,在整个陈述过程中,竟然没有流露出丝毫失控的迹象!那种沉静与稳定,与他话语中的内容相互印证,形成了一种奇异的说服力。
弗罗斯特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他没想到路明非会如此应对,这完全不像一个年轻学员在巨大压力下该有的表现。这种冷静与理智,反而更显得……危险。
昂热校长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勾起了一抹微小的弧度。他看向其他校董,尤其是那位一直闭目养神的伊丽莎白·洛朗女爵。
洛朗女爵缓缓睁开了眼睛,那双饱经世故的眼眸看了看路明非,又看了看弗罗斯特,最后落在昂热身上,轻轻点了点头。
“我认为,”她开口了,声音带着一种古老的优雅与权威,“路明非学员的陈述,是理智且富有建设性的。绝对化的囚禁,确实可能适得其反。一个在严密监管和正确引导下的、相对开放的学习环境,或许是现阶段更合适的选择。”
她的表态,如同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
其他几位原本持中立或观望态度的校董,也开始低声交换意见,大多露出了倾向于支持路明非提议的神情。
弗罗斯特知道,他精心准备的攻势,已经被对方以这种看似柔弱、实则坚韧的方式,巧妙地化解了。他死死地盯着路明非,仿佛要将他从里到外彻底看穿。
路明非平静地回望着他,体内那金色的沙漏,依旧在不疾不徐地旋转。
就在弗罗斯特似乎还想做最后挣扎的时候——
“我同意洛朗女爵的看法。”
一个清冷而带着独特磁性的声音响起。
众人循声望去,说话的,竟然是坐在列席席末端的——陈墨瞳。
她不知何时抬起了头,红色的长发衬得她肤色愈发白皙,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漂亮的眼睛里,带着一种洞察一切的冷静。
“过度的恐惧与压制,只会制造更深的黑暗。”她的目光扫过弗罗斯特,最后落在路明非身上,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分量,“给他一条有灯的路,总比把他逼进彻底看不见的角落,要好。”
她的发言简短,却像最后一根稻草。
弗罗斯特彻底沉默了,脸色铁青。
昂热校长适时地站起身,做出了总结:
“看来,大家的意见已经比较明确了。弗罗斯特校董的担忧值得重视,但路明非学员的提议更具操作性。我建议,原则上通过狮心会的监管方案,但附加条款需要进一步细化,监管力度也必须加强。具体细则,由纪律委员会与校董会联合制定。”
他环视全场:“现在,对此决议,进行表决。”
结果毫无悬念。
路明非,再次有惊无险地,闯过了这场更加凶险的联合听证。
当昂热宣布散会时,路明非缓缓松了一口气,感觉维持了许久的平衡几乎要溃散,强烈的眩晕感袭来。
他勉强站起身,对投来目光的楚子航和芬格尔微微点头示意,然后,他的目光与正准备离开的陈墨瞳,短暂地交汇了一瞬。
诺诺的眼神依旧复杂难明,但这一次,似乎少了一些疏离,多了一丝……探究?
路明非来不及细想,便在楚子航的陪同下,快步离开了议事厅。
他需要尽快休息,巩固体内那来之不易的平衡。
而弗罗斯特坐在原地,看着路明非离开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那份带着沙漏水印的文件,灰蓝色的眼眸中,冰霜凝聚。
他拿起加密通讯器,拨通了一个号码。
“计划A失败了。”他对着话筒冰冷地说道,“启动……‘备选方案’。目标,路明非。重点关注其与……‘时空回响’相关的任何迹象。”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低沉而模糊的回应。
弗罗斯特切断通讯,将身体沉入椅背,阴影笼罩了他半张面孔。
“平衡使者……时空回响……”他低声自语,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近乎残酷的弧度。
“游戏,才刚刚开始。”